緯決定關上那部了無生氣的電視機,而且不再開動的清晨,便從床上起來,以奪門而出的姿態,頭也不回地跑到街上去,除了身上穿著的洗得發灰的棉衣,他甚麼也沒有,因而感到分外寒冷。
實在,街道上的人,數目超乎尋常地眾多,都以一種逃命般的速度向前疾走。他們穿著單薄的衣裳,蓬鬆著一頭凌亂的髮絲,那是清晨時分從不曾出現的景象,只有遠道而來的旅客並不覺得驚訝,甚至,臉上還浮泛著欣慰的笑容。這些因為時差而徹夜難眠的遊人,不約而同地站在旅館房間的窗前,舉起照相機,就在按下快門,把街上發足狂奔的人潮攝進記憶卡內的那一刻,他們終於感到,為了這趟旅程所付出的代價,包括長途跋涉的航程、昂貴的住宿,以及難以入寐的晚上,全都得到了超乎預期的回報,他們親眼目睹H地的奇觀。他們早已聞說,H地是個不分畫夜,異常繁忙的城巿。當然,很久以後,他們才知道,那天,被H地的居民定名為「拋棄電視日」,在以後每一年的這一天,他們都舉行馬拉松大賽以茲紀念。對一些人來說,這天是至為重要的轉捩點,他們作出了關鍵的抉擇,關上了那一扇曾經在生命裏不可或缺的窗子,而對另一些人來說,這一天意義不明。
緯無法忘記那天。對他來說,跑步的風潮自那天颳風了以後,便不曾靜止,像一場無法撲滅的山火,從一個山坡蔓延至一座樓宇,吹向馬路、公園、單車徑、狹窄的巷子、各個主要的街道,以至,接管了跑步者逐漸急促的呼吸。疾走的人,數目日漸眾多,似乎都在享受燃燒之中的快慰,那些以日常的苦惱作為燃料,透過狂奔而生出的能量,像幻覺那樣,使他們冷冰冰的身軀得到短暫的溫暖。
嗜跑者如同藏身森林過久的動物,入夜以後,他們還未及褪下上班或上學的衣服,穿上保護關節和皮膚免於受傷的運動服和跑鞋,便在街的中央,或某幢商業大廈的門外,亳無先兆地,發足狂奔。在格外寂靜的深夜,跑者一旦多了起來,他們慌亂的步伐,就像一批被猛獸追趕的羊群。
在那個星期最後一個辦公日,緯和以工作簽證旅居H地的T,到達一所靜僻的餐室午飯,直至餐室內的顧客只剩下他們兩人,緯開始告訴他,城巿內的馬拉松比賽,自那年起,像煙花那樣,舉行的次數日益頻繁,以致人們輕易地誤以為,二者都是H地的標誌。「只有很少數的人願意承認,後者是一種言不由衷的歡樂,而前者是難以言說的悲傷,必須透過激烈的晃動來表達。」緯把視線投在空置的桌椅,藉以抑壓著他想說的話︰「因此,人們找不到別的出路。」他們都是對方在辦公室內唯一可以傾吐的對象,緯居住的地方,是T渴望正式移居的所在,而T來自緯打算逃往的城巿,他們只有透過跟彼此切實的共處,才能每天都如夢初醒地確認,所有的虛想其實都潛藏著不必實踐的理由,這就是它們存在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