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圖上查看邁阿密南面的西匙島(Key West),只是一個小不點,坐落在美國的最南端,一如中國的曾母暗沙。美國最著名的那條1號公路(U.S-1),就起自這個小島。這條公路一直通到美國最北面的緬因州,如同一道長長的海岸線,婉蜒而上,勾勒出美國東部的人文景觀。
那個標出零英里處的路牌,成為無數遊客的留影處,也成為商家在島上的一個推銷熱點。還專門有一家以零英里命名的店家,笑容可掬地站立在路旁。那樣的幻覺彷彿這零英里處不僅僅是美國1號公路的起點,而是整個人類的起源。達爾文說人類是從森林裡走出來的,可是到了這西匙島上,會讓人覺得人類的歷史有可能是從這個島上開始的,假如公路可以作為人類文明的象徵的話。
事實上,零英里處不過是一種文明的標記罷了,就像紐約的摩天大樓一樣。史賓格勒曾經將紐約的摩天大樓與教堂的尖頂作比較,從而區分出文明和文化的不同涵義,區分出物質和精神的不同指向。不無巧合的是,就在零英里處所坐落的同一條叫做白首路(Whitehead Street)的馬路上,靜靜地佇立著一幢地標性的建築,歐納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的故居。如果說,零英里處標出的是美國的文明,那麼海明威則象徵著美國的文化。
就美國文化而言,海明威就像是一道遙遠的地平線。或者說,海明威是美國文化的零英里處。正如讀福克納只消讀一讀福克納的作品就可以了,讀海明威卻必須讀他的人生。福克納的意味,全部蘊藏在其作品裡;而海明威的含義,卻止不住地洋溢在其作品之外的人生旅程裡。海明威的牛仔脾性,與美國廣袤的大地息息相通。海明威從海上捕魚中悟出的人生哲理,不枉了浩瀚的大海對他的養育一場。海明威在歐洲的自我放逐以及在放逐生涯中寫就的一部部作品,遠比美國作曲家蓋希文(George Gershwin)的代表作《一個美國人在巴黎》要深刻和精彩。就文學思潮而言,海明威既代表了失落的一代,又開啟了垮掉的一代。海明威從非洲吉力馬扎羅山上感受到的孤獨,與那道穿越了美國從而成為美國地貌之脊樑的洛磯山的冷峻,遙遙相望。作為一個美國文化的象徵,海明威的知名度,遠遠超過零英里處,也為所有美國作家詩人等等文學家所無以企及。
從海明威這條美國文化的地平線往上看,可以看見海明威在精神上的兄長,馬克‧吐溫,靈魂上的同類愛默生、梭羅、惠特曼、佛洛斯特等等,還有在對人類處境的思考上走得最深最遠的威廉‧福克納。從這條地平線往下看,陳列著諸如垮掉的一代文學,以安迪‧沃荷和約翰‧凱吉為代表的美國現代藝術,諸如此類。由此,也可以想見,從歐洲歸來的海明威,最終為什麼沒有選擇紐約那樣的大城市,而是默默地居住在了海邊的小島上。海明威從大海中汲取了文化意味極為濃郁的詩意,從而將那部小說寫得極其樸素,連標題都樸素得像坐在麥勞瑞廣場(Mallor y Square)上的漁夫,叫做《老人與海》。這是海明威創作生涯中的巔峰之作,來自大海,來自海中的西匙島。很難想像這樣的詩意,會出現在紐約那樣的城市裡。因為紐約不是美國文化的零英里處,不是美國文化的地平線。從紐約發出的聲音,是金斯堡式的嚎叫。從紐約走出來的一代代風流人物,大都精明強幹到了徹底迷失的地步,一如電視影集《慾望城市》(Sex and City)裡那些躁動不安的女人。紐約沒有零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