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人生,具有回到零的意味。這可能也是老子所說的回到嬰兒狀態的涵義。海明威越活越淳樸、越活越純粹,最後,以雙筒獵槍為自己劃出了一個響亮的句號。這讓許多在紐約那樣的大城市裡功成名就的藝術家,永遠自慚形穢。正如文明以成功為標誌,文化以純樸為指歸。文明不以零為榮,雖然總是從零出發。文化卻以零作為自己的標高。零是一種精神的指向,指向在存在意義上的與上帝同在,指向在生存方式上的一無所有。在吉力馬扎羅山上,豹子的孤獨是一種空寂。在海明威人生的零英里處,以捕魚者的一無所獲連同大海的浩瀚,標記出了精神上的由色而空之空。零即是空。文化以空為指歸。而文明恰好相反,由空起步,從零開始。
島上的零英里處,當然不是人類的起點,也不是人類的終點。人類的零英里處在喜瑪拉雅山裡。許多最後回到零的成道者,默默地走進喜瑪拉雅山,與俗世永訣。他們無疑要比海明威筆下的那頭豹子還要孤獨,卻比那頭豹子更為空靈。歷史在他們的腳下消失,文明在他們的腳下得以昇華為文化的永恆。文明有消長、有生死,有興衰、有明滅,而文化卻是永恆的。海明威沒有福克納那樣的洞察力,於文明的進程洞若觀火。但海明威最終將自己的人生,成功地返回到了零,像那頭孤獨的豹子那樣,標出生命本然的精神意味。
就文明的角度而言,人類的歷史似乎是進化的。但就精神的零意味而言,人類因為文明的進化而付出的,是文化的代價。進化的過程,也是墮落的過程。在文明的版圖上,文化越來越成為風景。對於來自紐約或者來自其他現代大都市的遊客來說,海明威和零英里處一樣,只是一個景點罷了。人們在海明威的故居裡流連忘返,也難以回到生命的零英里處。路人只是忙忙碌碌地在海明威的故居門前拍照留念,並不關心海明威晚年的孤獨意味著什麼。假如把海明威的故居拆掉,在那裡放一條大白鯨,也一樣的吸引遊客。人類在對生存越來越熱情的同時,對存在越來越冷漠。但也正是這樣的冷漠,使海明威和零英里處越來越意味深長。人生不似旅遊,人生又勝似旅遊。
起點站和終點站,都在自己的腳下。當一腳踩在起點上的時候,應該意識到,這地方同樣也可以成為終點。
*作者為旅美作家,獨樹一幟的思想文化學者、文藝評論家,著有「上海故事三部曲」:《上海往事》、《星河流轉》、《毛時代》等書。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冷月峰影:東西方文藝經典名作縱橫》允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