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陪彥明姊去探視尉老師後,又一個多月過去了;距去年發生車禍至今,已滿一年,這一年辛苦的治療和復健,往返醫院與住家之間,讓尉老師吃足苦頭。才覺得該找時間再去看尉老師,忽然就接到《文訊》雜誌社的電話通知,今年的重陽關懷列車又啟動了,首站他們要去探望尉老師,希望我也能在場作陪。
探訪的當天,我從別處趕過去,比預定的時間提前到,尉老師還在整理當中,就先和剛從巴黎回來的任之聊聊。幾個月沒見到任之了,他問我的近況,也問蒙迪安諾的《環城大道》何時要出版?大約明年二月吧,我說。他正在讀一本蒙迪安諾的小說,覺得有代表性,也很迷人,曾極力對我推薦,但不知為何,我就是對《環城大道》情有獨鍾,非得把它出版不可。他還告訴我,他的一個作家朋友就住在蒙迪安諾住家對街的樓上,從他家客廳的窗戶下望,可以看見蒙迪安諾的書房。好小的世界,果然,沒有人是孤島。很好奇蒙迪安諾的書房是何等光景,在書房裡蒙迪安諾又是何等模樣。巴黎,真是有意思的隱者之城。
聊著聊著,《文訊》雜誌社封德屏總編輯、資深報人,曾任《聯合報》總編輯的趙玉明先生,以及作家樸月,結伴同來,全是尉老師的舊友,安靜的屋子,頓時熱鬧了起來。對曾在《中國論壇》共事過的老朋友趙老大(尉老師語),兩個人打開了話匣子,有說不完的話,十分熱絡,你來我往的話語機鋒,是半世紀的文壇秘辛。尉老師忙著和訪客打招呼,回答問話,一時沒注意到站在角落的我。一個多月沒來了,尉老師明顯瘦了些,但神清氣爽,思路言談,十分清晰。剛進到尉老師的房間時,就注意到床尾立著一個閱讀架,上面擺著一本書,赫然就是《書,記憶著時光》,是故意擺的嗎?有點受寵若驚,不好意思問尉老師到底有沒有真的讀?寫得怎麼樣?光這樣立著書遠觀,就誠意十足。封姊說︰「尉老師一定在讀我寫的序,我的序寫得好。」我沒帶相機,就用手機拍了這難得的一景留念——沒想到有人會這樣讀著我的書。
和前輩們在一起時,不太能搭得上話,讀人閱世的功力,終究有別。不過,光是聽著這些逸聞,也覺得過癮。更難得的是尉老師的心情,他久臥病榻,大違愛熱鬧、愛朋友的本性,人來得越多,精神越好。覷著一個談話的空檔,我終於可以插上話,我問尉老師:「你上次打電話來問迪化街那間茶館的名字,說想要寫點散文,那篇尋茶的散文寫好了嗎?我等著讀呢。」「還沒有,還在想怎麼寫,最近寫毛筆字,握筆握得手很痛。」他抱怨。老人家的抱怨也像小孩子一樣,充滿了一種撒嬌和委屈語氣,不知是誰幫他出了這功課?果然,尉老師又寫了幾幅字,懸掛在客廳入口處的書櫃前,飽滿的墨汁,筆意淋漓,字如拳握,屋子裡人文氣四溢。我安慰他說︰「手藝人總是辛苦的。」說到手藝人時,又浮現了奚淞老師水雲般的瀟灑身影。我轉頭對任之說:「我等會兒要把尉老師的字帶到街上去換酒錢。」任之說︰「那你得先刻章落款才值錢。」說得也是,下回記得請任之刻章,我相信刻章難不倒他。
不知怎麼聊到了畫家劉國松,尉老師想起當年在師大美術系念書的這位老友,有回剛拿到公家月費,帶著尉老師去吃蹄花麵,那是尉老師第一次吃到蹄花麵,至今滋味難忘。尉老師說︰「那家麵店就在羅斯福路和金門街口,不知現在還在不在?」一直忙著拍照取景的攝影師突然接口︰「早不在了,我小時候就住在那麵店隔壁。」居然還有人知道這家麵店,突然很羨慕這位攝影大哥,最羨慕的恐怕還是尉老師吧,蹄花麵的滋味,勾動的是往日時光。
還不是秋天,但在颱風將襲的前夕,陽光清朗,風疾雲走,隱隱然已有秋意,或許感覺這秋意,尉老師寫下了「秋風起兮,雲飛揚」,也真是時候了。來了兩個小時,尉老師明顯露出了疲態,我們就起身告辭。離開尉老師家後,走在路上,吹著風,忽然來了心情,就沿著秀明路,在雲飛揚的向晚,走向河堤,然後一直走到捷運站,路上幾乎沒遇到什麼人,就靜靜地走著,中間還停下來,看了一會兒夕陽。(寫於2015年十月)
*作者為允晨文化發行人。本文選自作者新著《秋刀魚的滋味》(允晨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