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人猜測祖父看重梨子的理由:二叔說老家一帶的梨子多是青皮早熟的品種,黃皮晚熟的只有這一棵樹,梨子挑到鎮上格外好賣;三叔說這梨子汁甜肉脆,吃在嘴裡落口消融;四叔說這梨樹是老屋場的風水,祖父不願讓鄰里沾了自家的福氣……不管家人怎麼猜想,祖父始終板著臉不透一個字。
祖父過世後,父親告訴我:土改那年分土地,二流子出身的貧協主席分去了祖父一大半田土,之後還想將塘邊的梨樹充公。主席挎了籃子上樹摘梨子,被祖父一竹篙打到了水塘裡。第2天主席帶了好些人來鋸梨樹,說堰塘是公家的,梨樹當然也是公家的,他是貧協主席,想鋸就能鋸。祖父操起一柄鐵鍬站在梨樹下,到底沒人敢上前鋸樹。
祖父身高一米八一,2、300斤的石碾摟起來,能繞禾場幾個圈。兒時放牛打架,祖父便是孩子王。主席從小混在村裡,不僅瞭解祖父打架的厲害,而且記得當年保長派壯丁,祖父提把殺豬刀見保長的掌故。知道如果逼急了,祖父啥事都能幹出來。好漢不吃眼前虧,主席帶著人悻悻地走了。
「四清」那一年,改任了生產隊長的主席帶著工作隊的人,將祖父揪到隊棚裡,吊在屋梁上讓祖父交代當國軍的歷史問題。祖父吊在梁上,俯視著站在地上的隊長,嘴裡不停地咒罵:「你個二流子,梨樹是老子種的,差點被日本人炸死。你敢動梨樹一塊樹皮,老子下來就砍死你!除非你把老子在梁上吊死……」祖父沒說一句當國軍的事,到底沒人敢把他吊死。隊長恨得差點咬崩了牙,也沒敢動梨樹一塊皮。
小學畢業那年,祖父摘了梨子,一個一個挑選,第2天挑了滿滿一擔到鎮上去賣。祖父在街口放下擔子,蹲在街邊等客人。街上的行人原本不多,間或的三兩個匆匆走過,難得駐足看看梨子。偶爾有逛街的老太太問起,祖父羞赧地不知該怎麼招呼,只是不停地說:「一毛五一斤,可以嘗,不講價。」
下午來了2個幹部模樣的女人,蹲在擔子旁嘗了3、4個梨子,然後說味道不好,一毛一斤才買。祖父一聽「味道不好」4個字,臉便拉了下來:「味道不好你不買,我也不賣!二毛錢一斤我也不賣!」我扯扯祖父的衣袖:「人家就是那麼說說,是在和您還價呢。」「不還價,一分錢價也不還!」祖父像在回答我,又像搶白嘗梨子的女人。胖點的女人說做買賣哪有不還價的,瘦點的女人說味道真的不好呢!2個女人一邊吃梨子,一邊陰一句陽一句。我看到祖父的臉色由白變紅,最後漲成了豬肝色:「不好吃你還講什麼?一塊錢一斤也不賣你們!」說著操起扁擔,一副再說就要動手的樣子。2個女人見狀不妙,忙說:「不講價了!一個人買十斤吧!」祖父說:「不講價也不賣你們!」正好一隊放學的小學生從街上走過,祖父大聲招呼:「學生伢過來吃梨子,不要錢,一分錢也不要!」學生起初一愣,接著便一哄而上,每個人把書包裝得鼓囊囊的,2只籮筐裡一個不剩了。2個女人疑惑地望著祖父:「有病呵?有錢不賣白送人!」祖父兩眼一瞪:「你們才有病呢!這麼好的梨子自己都捨不得吃,你們說味道不好,糟踐人呵!味道不好我能挑來滿街賣呵?你們糟踐我可以,不能糟踐我的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