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共產黨在思想清洗與重製的工作上成效卓越,尤其是關於成都發生的事件,在過去四分之一個世紀以來幾乎無人聞問。套句牛津學者何依霖(Margaret Hillenbrand)的說法,「主動的逃避者」(active complicity,即一九八九年已懂事卻宣稱自己不知的人)與「被動的無知者」(passive ignorance,即一九八九年以後出生且一無所知的人)通常只有一線之隔。儘管中共可說是大獲全勝,但它顯然依舊戒慎恐懼,對任何再小的公共紀念行為都風聲鶴唳,深怕有人玷汙了純淨的集體記憶。
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特意採取了一些預防措施。我從不在家裡或北京的辦公室提及這本書。我也從不在電子郵件或電話中討論這本書。我隱瞞了我的孩子好長一段時間,只跟一小撮人透露我在做什麼。我不使用連上網路的筆電寫作,並且都把稿子鎖在臥室的保險箱裡。離開中國之後,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不再習慣性地壓低著聲音談論六四。我意識到,在中國住了十年之後,我也把六四禁忌內化了,要打破那種沉默桎梏常讓我想吐。
我還沒意識到的是,藉由書寫這本書,那些被禁止的記憶終會被解開,或被釋放。我後來在美國、英國、香港、德國和澳洲的大學的幾十次演講中,一次又一次地目睹這個過程在我眼前展開。我在演講中展示了一九八九年的官方資料,例如中國當地的報紙、宣傳單、內部的報告,也分享了見證者的照片和日記。對一些在場的聽眾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看見這些東西,曾經一無所知的事件不再是未知。
我第一次演講是在二〇一四年。一位中年的中國婦女站起來問了一個問題,她想知道當時的學生運動是否有受到海外的援助。她接著問了第二個問題,口氣宛如在請求寬恕:「當時政府告訴我們的一切都是真的嗎?」她問,「有任何一件事是真的嗎?」她削瘦的身子明顯在發抖,冷靜的提問聲夾帶著一絲顫音。許多年以前她選擇了主動逃避真相,那個過去的她就在剛剛被衝擊改變了。
還有一次我在美國中西部一所大學演講。我注意到台下有一位年輕的中國學生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聚精會神地聆聽。當我講完後,她當著一屋子的美國同學站起來說了一段話,「我在中國生活了十八年,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對我國家的歷史一點兒都不了解,」她說,「我上的是最優秀的學校,管理最好的學校。而我對一切都一無所知。」就在此刻,她的無知時代已經結束了。
對一些目擊者來說,遺忘則是一種必要的自我保護機制,可以抵禦那些巨大到無法言說,且尚未解決的創傷衝擊。我在成都遇過一群人,他們學生時代時曾上街抗議,親眼目睹了鎮壓過程,卻對後續發生的事撇過頭去,不再思考。某一次在歐洲一所大學的演講裡,一位優雅的中國女士講述了自己在此之前,幾乎遺忘了她也曾經是成都抗議遊行的一員,甚至在當地一家醫院親眼目睹政府暴行下的受害者。「儘管我來自成都,儘管我人就曾在當地,因為天安門對成都人的記憶來說太重要了,但我對成都的記憶某程度上已消褪於陰影中。」她說。對其他人來說,這個創傷讓他們失去了原有的純真,他們的希望殞落,夢想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