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會重複,但它為我們燃起提點的明光。當我們的開國元勛們在論辯憲法內容時,他們從歷史中尋求提示。由於憂心他們擘畫的民主共和國可能會頹亡,他們反思了過去民主與共和政體淪為寡頭政治與帝制的過程。
正如他們所知,亞里斯多德認為社會上的不平等會造成政治不安定,柏拉圖則相信政客會踩著言論自由的階梯、煽動民意,登上領導大位,把自己打造成僭主(tyrants)。為了避免國家沉淪為柏拉圖所說的僭主政體(tyranny),開國元勛們因此建立了一套以法律為基礎的民主共和體制,系統中包含種種權力制衡機制(checks and balances)。他們刻意提防,避免單一個人或單一團體獨攬大權或統治者歪曲法律為己所用。美國在建國之後的許多政治爭辯都涉及了其社會中的暴政(tyranny)問題,例如廢奴問題、女權爭議即是。
美國政治的悠久傳統之一,正是當我們的政治秩序陷入危機時,人們就會回溯歷史。如果我們擔憂當下的體制可能受到暴政的威脅,就可以依循開國元勛的腳步,反思其他民主與共和國的歷史,從中尋求指引。對如今的我們來說,追溯歷史汲取教訓有其方便之處,那便是與遠古的希臘羅馬先人相比,我們擁有許多晚近的相關事例可供學習;困擾我們的,則是現代民主的歷史也和過去一樣充滿著失敗與傾頹的事例。
打從北美殖民地脫離開國元勛眼中的英國王室「暴政」(tyrannical)宣布獨立,歐洲先後經歷了三次重要的民主時刻,分別是: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一九四五年二次大戰落幕,最後則是一九八九年共產政權瓦解。在這些關鍵時刻建立的民主體制中,有許多以失敗告終,且其中某些重要的部分與我們當下的狀況甚為相像。
歷史可以讓我們熟悉當下的脈絡發展,也可以就相似的情境提出警告。在十九世紀末的情況與二十世紀末相仿,全球貿易的發展讓人們對進步抱持期待。而二十世紀初的處境與二十一世紀初相似,這些對進步的期待受到群眾政治新發展的挑戰,因為某些政黨與政治領袖聲稱自己直接代表大眾民意。在一九二○至一九三○年代歐洲的民主崩潰,陷入了右翼極權與法西斯統治。一九二二年建立的共產蘇聯,則在一九四○年代將其政治模式擴展到東歐。二十世紀的歐洲歷史,讓我們看見了社會會崩毀、民主能衰頹、道德可能破滅,而平常百姓可能會有持槍站在殺人坑之上的一天。正由於有這些歷史的積累,今天的我們才能從中理解此般結果的成因。
法西斯主義與共產主義都是對全球化造成如下問題的反動:全球化造成的不平等與無助感如此真實而普遍地呈現在人們眼前,而民主政治卻無能處理這問題。法西斯以集體意志之名拒斥理性,否認客觀事實而喜好領導者們所編織的,將權力還於人民的光榮神話。他們讓全球化的問題浮出檯面,聲稱當時社會的諸多複雜困境皆因全球化對國家不利的陰謀而起。法西斯主義因此成功引領歐洲潮流長達十至二十年,日後其遺留的完整思想遺緒,更隨歷史的腳步日復一日竄長茁壯。共產主義位居要位的時間比法西斯更久,在蘇聯引領潮流近七十年,在東歐則有超過四十年的歷史。共產主義者相信歷史有固定的規律,會引領社會航向固定的未來,故認為須由一群有紀律的政黨菁英引領社會航向既定的方向。
也許我們會傾向於相信,坐擁民主能自動讓國家免於上述威脅,但這是個常見的誤解。事實上,開國元勛的例子讓我們了解到,必須檢視歷史、理解暴政的發生根源,才能找出真正的因應之道。現今的美國人民並不比二十世紀曾目睹法西斯、納粹、共產主義摧毀民主的過程的歐洲人更有智慧。我們的唯一優勢是得以從他們的經驗中學習,而現在正是反思歷史教訓的好時機。這本書呈現給各位的和我們現今情勢息息相關,是自二十世紀提煉出的二十則歷史教訓。
*作者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耶魯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曾獲漢娜‧鄂蘭獎章、萊比錫書展大獎、美國藝術文學院文學獎項,著作包括《血色之地:希特勒與史達林之間的歐洲》、《黑土:大屠殺為何發生?生態恐慌、國家毀滅的歷史警訊》、The Road to Unfreedom: Russia, Europe, America(即將出版)等。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暴政:掌控關鍵年代的獨裁風潮,洞悉時代之惡的20堂課》(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