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榮文先生來港演講,相約晚上見面,領他到灣仔一間土耳其餐廳吃烤肉和喝啤酒,但忽然改變心意,道:「不如帶你逛街散步?」
王先生點頭同意。我便領他沿著駱克道與分域街交界處往東走到盧押道,街道兩旁都是中門大開的酒吧,鼓譟的音樂,比音樂更鼓譟的人聲,排山倒海地從酒吧裡湧到馬路上,穿越其中,似被無形的波濤衝撞著、攻擊著,直從心底迫出了一股熱浪,裡應外合,幾乎使人連走路亦難穩步。
在喧鬧裡我扯開嗓門對王先生道:「這區就是《蘇絲黃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英文小說,也拍成了好萊塢電影。」
「哦,就是這裡?蘇絲黃的世界,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王先生笑道。
我續道:「十來歲的時候我在這裡打過工,在舅舅的裁縫店,客人都是英國和美國來的海軍士兵,只留港三天,前來訂造西裝,第一天量身,第二天試身,第三天便要取貨離開了。舅舅有時候耍詐,西裝明明造得過寬,他叫阿兵哥站在鏡前,繫上外套鈕扣,他從後面輕輕拉住外套,客人便以為合身了…」
我邊走邊說,還伸手拉一下王先生的衣服以作示範,手肘不小心觸碰到過路行人,被一對年輕男女白了一眼。我們兩個男人遂笑得更開心,像惡作劇的孩子。
到了盧押道,右轉過馬路走進修頓球場,我又說了其他故事。修頓於戰前的名字是蕭頓,紀念一個叫做Wilfrid Southorn的殖民洋官的老婆,我小時候常來踢球,三山五嶽,都是黑社會,卻從來沒人召喚我加入,因為嫌我又矮又瘦,嫌我礙事。
穿越修頓球場而到莊士敦道,有電車軌,對街是和昌押店,騎樓式唐樓被保留下來,但內部經營高檔餐廳和創意精品。我對王先生說,小時候陪母親進過這押店,她牽著我的手,櫃檯極高,母親踮起腳尖,極艱難地把手錶遞給店主,我年紀雖輕,卻仍覺得委屈與難過,替自己,更替母親。
之後是聖佛蘭士街、星街、月街、日街,再繞回莊士敦道,路經洪聖古廟,我對王先生說了阿姨在這裡找盲公炳算命的故事。盲公炳斷口直斷她有四次婚姻,她氣得罵人,但結果靈驗了,她嫁誰,誰便死,三回皆如此,只有第四任丈夫保住了命。
再之後是大王東街、汕頭街、門街、太原街、春園街、利東街、船街,我告訴他這裡曾是港島的海岸線,所以船街極短,更有幾級石階殘跡,是昔年的碼頭,香港人搭乘舢舨來往港島和九龍即由此登岸。 再再之後便回到修頓球場,經由盧押道和駱克道的原路返回酒店。兩個老男人都累了。
把王先生送返酒店、握手道別後,我意猶未盡,折回修頓球場坐了一陣子,獨自重溫昔年往事。我在灣仔長大,至今仍喜自稱「灣仔人」,把灣仔視為故鄉。這裡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讓我回味,親身經歷的,耳朵聽來的,眼睛讀到的,或悲涼或哀傷,或歡欣或荒唐,或關乎背叛,或訴說忠誠,皆離不開球場四周的街道與馬路。電車軌從上環蜿蜒而至灣仔,再經銅鑼灣而延伸至筲箕灣,可是我的記憶電車就只在灣仔迴旋打轉,我是司機亦是乘客,涼風習習,我忘記了今夕何夕。而在平常日子裡,當有朋友從外地來港,我亦喜歡帶他們到灣仔走動,讓他們坐上我的記憶電車,在幾條道路之間兜兜轉轉,分享我所知道所記得所想像所渴望的Wan Chai。劉克襄、莫言、余華、初安民、陳雪、駱以軍、閻連科、黎紫書…皆曾是我的記憶電車上的乘客,他們搭得高興與否,我管不了,但我這司機把方向盤握在手裡,用故事權作鈴聲,叮叮噹,叮叮噹,滿足自在,無論白天或黑夜,同樣是無比的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