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歷史的豆腐,尤其是吃被害人歷史記憶的豆腐,是帝國主義者拿手好戲。轉型正義的第一步「還原真相」之所以困難,都因為加害者玩弄歷史。但加害者為什麼能夠如此輕易地玩弄歷史呢?
六月八日,我到日本的福岡大學參加日本台灣學會的年度大會,並在其中一場擔任與談人。該場次題目是「日本殖民主義中的轉型正義與歷史和解──從沖繩與台灣原住民的重大事件切入」。兩位日本學者,大浜郁子老師講牡丹社事件,中村平老師講太魯閣戰役與霧社事件。
吃被害人歷史記憶的豆腐
這些著名歷史事件,在日本近代史學界有不少人研究,勉強稱得上顯學。不過,似乎從沒有日本學者將之與日本的「轉型正義」連結,更別提什麼「加害者責任」了。不覺得自己有責任的日本人卻滿熱中「大和解」,一會兒跟牡丹社大和解,一會兒跟太魯閣、霧社大和解。兩報告的重點就是在追問:一,「這是排灣族和琉球人的恩怨,干你日本人屁事?」(牡丹社事件);二,「真相都還沒搞清楚,你幹嘛急著和解?」(牡丹社事件、太魯閣戰役);以及「我們自己(賽德克)人先和解才重要,你們日帝/黨國少來吃豆腐,篡奪歷史真相」(霧社事件)。
說到吃歷史的豆腐,尤其是吃被害人歷史記憶的豆腐,向來是帝國主義者的拿手好戲。轉型正義的第一步「還原真相」之所以最為困難,都因為加害者玩弄歷史。但加害者為什麼能夠如此輕易玩弄歷史呢?
我們經常聽到「轉型正義是跟時間的賽跑」。不過,我認為時間至少要區分成兩種:一種是物理學上的時間:二二八悲劇發生至今已七十幾年了!我阿公那輩人幹的壞事與我何干?幾百年前的事情誰知道真相?這些是物理學上的時間。作家昆德拉(Milan Kundera)說:「人類的歷史,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這種鬥爭,物理時間拉愈長,人的記憶力自然就輸給了遺忘力。所以轉型正義拖得愈久不做,大家也就愈發興味索然,因為全忘光了。
加害者自知相信的是陳腔濫調
第二種時間則是人為創造的,也就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歷史哲學論綱〉(“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的命題十四所講的「同質而空洞的時間」。
因為班乃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借用這個時間概念,解釋民族主義的形成,台灣不少人應耳熟能詳,不過很少人循著班雅明的思路去檢視我們自己的「歷史」。
這一類官方版歷史,既然來自「同質而空洞的時間」,當然是一種「過去─現在─未來」的直線史觀,而且往往也是「今天比昨天進步,明天比今天更好」的單線進化論史觀。既然昔不如今,「向前看,不要往回看」成為自明之理,甚至無上命令。「過去」既然沒有意義,那麼「遲早會成為過去」的「現在」也不會有意義。既然失去了過去與現在,又怎麼會有未來呢?歷史於是被囚禁在博物館裡面,成為既「安定」又「安全」,值得全民植入大腦晶片裡的「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