洩露史明身分的是王育德，《苦悶的歷史》作者。《苦》書比《四百年史》早動筆，但晚完工（一九七四）。我也喜歡這本，比較起來，言簡意賅得多，有時想要翻閱簡易版本的台灣史，我就拿出《苦》來溫習。
一九六二年，《台灣人四百年史》日文版推出，一九八〇年代才有漢文版。書名用「台灣人」而不是「台灣」，和柏楊《中國人史綱》著眼點一樣：歷史不是帝王將相的紀錄，人，才是主體。統治者會換人做做看，民眾還是原來的民眾，一樣存活在這塊土地上，為生活打拚。《台灣人四百年史》的史觀異於一般台灣史著作，不管你認不認同，不得不佩服史明考據之認真。即以豐富的圖表為例，便為論述增添許多說服力，令人讚歎。據史明口述，書中寫到國民黨在台諸多統計數字，他不相信官方發布的訊息，還得動用臥底的情報人員去搜集，其用心如此。
《台灣人四百年史》的意義與地位，不是在百花齊放環境中成長的新世代可以想像的。如今台灣史著作之多，倍於既往，卻無可取代者。而當年我懵懵懂懂地讀史明著作，也沒想過，史明，一個禁忌的名字，有朝一日他會回來台灣，且頻頻曝光，在街頭，在宣傳車上，在演講會場，在新書發表會，在紀錄片裡。而出現在眼前的所謂暴力分子，曾經在台灣炸過軍用火車（據說炸了六次），炸過變電所，燒過派出所的獨台會首腦，竟然溫文儒雅，帶著書卷氣。然而在書生形影之外，他又擁有屬於革命者的銳利眼神與充沛的精氣神。
在紀錄片《革命進行式》裡，給我最深印象的鏡頭，是身形佝僂的歐吉桑，拄著拐杖，從住家一樓，步履維艱，爬上二樓，走進臥房。另一幕史明在游泳池，身子彎曲到如同陪伴者說的快垂到地上了，他仍堅持自己行走。長鏡頭之下，近百歲的老先生慢慢地，堅毅地，一步一步走，觀眾屏息注目，唯恐他一個不小心仆跌受傷。
「革命進行式」，這部紀錄片的片名取得真好。自啟蒙後，史明一生都在進行革命，似乎生下來就在為革命做準備，他是永遠活在革命當下的人。
這位台灣政治黑名單的最後一人，近幾年透過各種媒介，我們見識到他左派的身影，革命者的氣勢。然而能夠了解他的心志，與其靈魂交會的人，恐怕寥寥無幾。身為革命先行者，便註定了革命路上孤獨的身影。但史明選擇相信，拒絕退卻，相信革命必成，相信台灣必然可以獨立，是以堅持到底，不曾變節。他費時二十年，數易其稿，撰寫的《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頗有傳承交棒的用意，他是陸上行舟永遠前進永遠不畏不回頭的舵手。
＊作者為專事寫作，著有《一座孤讀的島嶼》（遠流）以及與米果等人合著《五年級同學會》（圓神），是不可救藥的閱讀主義者。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散步在傳奇裡》（群星文化），原標題為〈史明的革命進行式與《台灣人四百年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