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台灣史啟蒙之書,和許多閱讀者一樣,是史明的《台灣人四百年史》。
就算最早接觸的不是史明這本著作,但有所感悟,有所啟發,因而堅定了一些什麼決心的,也是這本。
光是漢文版,《台灣人四百年史》就好幾種版本了。我的紅皮版,據史明說,是鄭南榕印行的,內容記事到一九八〇年,也就是出版那一年。史明寫作認真,資料多次增補,與時俱進,和新版比起來,我這本已經不夠周全了。
我的《台灣人四百年史》分上下兩冊,上冊快翻爛了,下冊卻很少看。下冊寫到近代台灣以及強權下國際形勢(美、日、中)對台灣的影響,也以相當篇幅談論中共的權力鬥爭與文革諸事,雖不能說與台灣沒有關係,但畢竟隔了數層,而且我對中共如何胡搞瞎搞,興趣不大。閱讀史明,主要是為了台灣史。求知若渴,不想分心。
史明的史書與回憶自傳應該結合起來閱讀。有時候我們只須專注讀一本書,作者生平背景不清楚也不妨,史明的想法經歷卻不能略過。在史明的台灣史書裡,我們讀到的不只是台灣史事,也讀到台灣人的辛酸血淚,受迫與反抗的紀錄,作者史明的精神與鬥魂貫穿紙頁,那是一位台灣獨立運動者憂心忡忡的諄諄告誡,讓我們反覆反思。
史明寫史,用意不同於一般學者。他不是學院中人,他把寫作當作運動的工具,是宣傳思想的武器。史明的生命軌跡,都和台灣獨立運動緊密牽連。例如他為獻身革命,早早結紮,寧可無後,不願有所牽累。雖然他的革命之路,曲折多向,隨著層層認識,覺今是而昨非,多次修正路線,最後以台灣獨立反殖民定調。
這些事蹟也影響史明下筆的觀點。早期史明信奉馬克思主義,從留學的日本,前往中國,參加中國共產黨,投入抗日陣營,卻在解放區發現毛澤東對待異己的方式,所繼承的,是法西斯與中國帝王思想,而不是馬克思。失望之餘,一九四五年五月從解放區回故鄉台灣,又發現蔣介石政權好不到哪去,於是成立「台灣獨立革命武裝隊」,準備刺殺老蔣,這時聽說日本軍方曾藏機槍在苗栗山區,他背鐵桶,假裝入山採香茅油,可惜事機不密,乃偷渡日本。在日本,開麵店,寫書,發展地下工作,以推翻國民黨政權為己任。史明這些故事精彩十足,像諜報電影一樣(史明本身就是地下情報人員)。
《台灣人四百年史》是近代第一本台灣史專書。史明到圖書館看書,蒐集資料,利用麵店打烊後徹夜讀書寫作,寫了兩年多。書寫成之後,國民黨政府惶惶不安,透過管道與日本各出版社連絡,企圖買斷版權,阻止出版。史明好不容易找到出版者,並要求保密,包括史明是何許人也,都不能說。史明在日本用的是本名施朝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