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的政治對立越來越嚴重。有人認為這是來自統獨對立，有人則說這是源自世代差距。這都沒錯，但統獨對立與世代差距，自古有之，為何近年來更加嚴重？
在我看來，政治衝突加劇且難以化解的原因之一，是政治從「管理眾人之事」、「公共政策之決定」的過程，漸漸轉變成「集體情緒發洩」管道。這種政治，姑且稱之為「爽政治」。
在「爽政治」的氛圍下，談政治、政策、選舉，必須以它能不能讓民眾（網民、選民、庶民、人民、公民）在情緒上感到「爽」，或是發洩某種「不爽」為標準。至於政策的「後果」、「專業」、「方法」等等現實面最重要的東西，一概不重要。總之就是對方都是邪惡無腦蠢貨，我方則啥都對，都站在正義的一邊。
「爽政治」第一個直接的後果，就是政治行動只顧當下的發洩，以及短暫的選舉效果。政治人物或一般百姓的政治言行，不管「真相」、「後果」，更不會去計算長遠的衝擊。
兩岸關係就是最好的例子。「反中」很簡單，「一邊一國」很好懂，「中國甲賽」更爽。咒罵任何自認「中國臺灣」的企業、藝人是「舔共」，並發起抵制所有「支持一國兩制」的臺灣品牌，也很爽。但溫和派若出來說，這樣可能先傷害到臺灣的經濟發展，與在對岸發展的同胞，就會被鷹派認為同樣在「舔共」。至於兩岸相處，到底是「拼命罵」比較好，還是「虛與委蛇」比較好？怎樣避免嚴重的衝突？好像就不重要了…因為這些問題太複雜，使人「不爽」。你若是對他們提醒「萬一中共動武怎麼辦」，反中的熱血人士很少像蘇貞昌那樣激動地要拿掃帚拼命，而是很生氣地質疑你「幹嗎拿中共來嚇人」或是說些「不會打的啦」之類的話來規避。這都是「爽政治」不想也無法面對現實的特點。
爽政治還會造成更衝突，更難以化解的「認同政治」，仇恨與憤怒蓋過民主政治該有的和平妥協。例如，以現在的網路氣氛，年輕人的世界幾乎都一面倒的「黑韓」。這些「黑韓」不止是批評、恥笑韓國瑜，還經常咒罵「韓粉」都是老人蠢人無腦人。然而，這種敵我二分的態度固然在同溫層很爽，但在一個民主國家，大家都是生命共同體，如此醜化、鄙視大批支持韓國瑜的臺灣人，妥當嗎？韓國瑜與韓粉固然有諸多可以批評之處，但當批評者就用「老」、「無腦」這種對戰的語言來罵人的時候，是多麼傷害中老年人或其他韓粉的自尊—我一生犧牲奉獻養大的兒孫晚輩，都是這樣罵我們的？他們不也會為了自己的「認同」而奮戰？萬人對萬人鬥爭，中老年與青年拼鬥，對誰有利？
在爽政治下，政治人物最重要的是能說個好故事，編個好修辭，至於「真實」與「後果」都不重要。而一般人最想要的，就是捧個偶像出來為自己代言，當個「X粉」。洛杉磯時報的專欄作家 Daniel Akst就曾撰文指出，川普能編個故事給群眾聽，所以他總是贏過那些拼命講道理的人。但民主政治若僅剩下修辭、感覺、故事，而沒有細緻的對話與對政策「後果」的理性估算，那就會是一團糟。
最糟的是，只想爽而把民主搞砸的人，還覺得自己超理性，別人都是白痴呢。
＊作者為國立政治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本文原刊《奔騰思潮》，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