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臺灣的書,幾乎都由中國大陸進口,臺南文人施瓊芳回憶,「臺地工料頗昂,所有風世諸書,多從內郡刷來」,就是這樣的現象。臺灣雖在道光年間就有本地印刷工坊,例如臺南「松雲軒刻印坊」,印書內容主要是童蒙讀本、漢學典籍,以及宗教善書。他們的印刷技術,主要是雕版印刷。臺灣舊詩漢文的代表人物連雅堂在一九一五年前後編寫的《臺灣詩乘》有以下一段文字:「蓋以臺灣剞劂尚少,印書頗難。而前人著作,又未敢輕率付梓,藏之家中,以俟後人;子孫而賢,則知寶貴,傳之藝苑,否則徒供蠹食,甚者付之一炬。」
連雅堂文中的剞劂,就是雕版印刷,作法是用一整塊約略書面尺寸的木板,由刻版師逐字篆刻,再送去壓印成書。一本書的完成,是數十個、乃至數百個木雕版細工深刻,固然展現文人獨特的筆風,但是速度實在夠慢,而且雕版承受印壓的數量也有限,所以印量也不能多。雕版印刷搭配舊式書肆,就像連雅堂說的,書的根本是珍藏之「寶貴」。
松雲軒在一九一五年後業務大幅萎縮、幾經讓渡,雕版印刷年代告終,臺灣進入活版盛世。這個時間點,剛好也與新高堂大樓開幕相似,「流動」的世界並非空穴來風。
活版印刷是預先以鑄造大量的鉛字,作者文稿完成後送進撿字房,熟練的撿字師傅就拿出版模(stereotype),飛快地從字架上挑出鉛字,構成一塊一塊的活版,然後送印。書的意義,是印愈多愈值錢,而且必須一本一本流通。新高堂作為現代書店,就是活字版印書流通的店。不論書來自日本、中國,或是臺灣自印。
臺灣何時引進活字印刷技術?那又是另一段歷史。臺灣第一臺進口的活字印刷機,並不是日本人帶來的,而是英國人。光緒六年(一八八〇)來臺宣道的英格蘭長老教會牧師巴克禮與馬雅各,大費周章募得一部退役的活字印刷機並運到臺灣。巴克禮為此還特地回英國學習撿字排版,終在一八八五年印出臺灣第一份活字印刷品《臺灣府城教會報》。這部活字版印刷機名曰「聚珍堂印刷機」,聚珍就是中國雍正皇帝以來稱呼活字版的美名,這臺珍貴的機器目前存放在臺南長榮中學校史館。
不過這一份傳教用的印刷物流通有限,影響臺灣出版業最大的,還是《臺灣日日新報》。這家半官方的報社,擁有世界水準的印刷設備,一台與長老教會同款的維多利亞式印刷機、四台先進的輪轉印刷機、三台自動活字鑄造機。這些機器不只提供《日日新報》日文版及漢文版的印刷,也有餘力兼營民間委印的業務。
一九一二年中華民國政府成立之初,被派來臺灣考察的官員施景琛,在見聞錄《鯤瀛日記》寫下:「旋往參觀臺灣日日新聞報社。報分漢文、和文兩種,日出三萬餘紙。印報之法,先將鉛字板製成紙模,再將紙模鑄成圓形鉛板,嵌入機器,周轉極速。」
活字印刷,不只能比雕版印刷的速度更快、印量更多,連帶也造成書籍流通的市場變革。整個一九一〇年代,整個臺灣的印刷技術,讓知識和書籍,都搭配著都市空間流通了起來,真的迎來了一個全新的讀書市場巨浪。
創立於一八九八年的新高堂,如何在一九一五年時站在臺灣這時的出版浪頭上呢?
*作者蘇碩斌,現任國立臺灣文學館館長、臺大臺文所教授。林月先就讀於台大台文所碩士班。本文選自作者與高傳棋、凌宗魁、鍾淑敏、林明瀚合著的《臺北城中故事:重慶南路街區歷史散步》(左岸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