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北京
民眾的身體擠成一團,手肘靠著手肘,整個上午都在廣場角落爭搶一個位置。十月的陽光下,皮膚黝黑的士兵們站在寒風中,頭戴鋼盔、高擎刺刀,一邊高歌、一邊行軍。每兩輛坦克成一列向前移動;然後是榴彈砲隊、小馬隊以及肩上扛著迫擊砲和火箭筒的砲兵。皇門前的石板上,男女老少莫不伸長了脖子望向毛澤東畫像上方的一個平台;這幅藍色畫像掛在藍色霓虹燈管旁。它底下有一堆黃色彩帶在人群中盪漾。在這個狂熱的廣場上,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紅色的。
下午三點過後,一位身穿黑色羊毛套裝的高個子走到城門上方一排麥克風前。他舉起一張摺疊起來的紙頭,抿著嘴唇,低頭看了看一排大字。雙下巴幾乎碰到他的衣領,厚重的下巴遮掩他的顴骨。雖然毛澤東才年過五旬,但身體不好。他是夜貓子,很少在天亮前上床睡覺。多年來,他嗜吃燉豬肉,香菸也是一根接著一根,需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因此搞壞了身體。偶爾一陣暈眩襲來,他會突然腳步踉蹌──醫生說,這是循環系統出問題的一種血管神經病。儘管如此,他仍然保持著一位熟人所描述的「一種中年人堅實的元素活力」──這種磁性是照片永遠無法傳達出來的。
這天,毛澤東以他高亢的湖南話發表演講,當中並沒有特別令人難忘的詞語:他以幾段話讚美革命英雄,也痛批英美帝國主義者和他們的傀儡。但隨後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的活動則熱情洋溢、十分壯觀。毛澤東按下按鈕,這個信號讓紅底、黃星的大旗冉冉升起──樂隊奏起新國歌〈義勇軍進行曲〉,「起來,起來,起來!」的歌聲響徹雲霄。禮砲響起,戰鬥機隊劃過天空。
夕陽西下,盛會卻持續著。煙火奔向天空,燃起鮮亮的火焰,然後墜落;雖然悶燒,卻不會傷人,或落入興奮的孩童當中。紅色的絲帶布旗在晚風中飄盪,彷彿巨大的海蜇隨波起伏浮動;看在當天在場的英國詩人威廉.安普生(William Empson)眼裡,它們具有一種「奇妙的親密情感效應」。遊行的隊伍高舉火炬,還有人攜帶用紅紙製作的燈籠──有些形狀像星星,有些像立方體,裡面點著蠟燭或放了腳踏車燈罩。慢慢地,在歌聲中,長長的隊伍散布在全城各個角落。
遊行隊伍中有位十六歲的男孩陳勇,他拿著一個小小紅色的閃亮立方燈。當他加入毛澤東的部隊時才十二歲,不過他看起來至少年輕一、兩歲。他研究摩斯密碼──這是同齡男孩能夠擔任的少數工作之一──然後加入一個單位,走遍東北的白山黑水。由於漫長的內戰即將結束,陳勇的父親要他返回學校讀書。但是,這天晚上沒有人會在家念書。戰爭結束了;毛澤東獲勝了。陳勇提著燈籠走進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