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曼.赫塞與妻子米雅想再次試圖重歸於好。他們把布魯諾、海納和馬丁三個孩子放在外婆家,然後搭車前往距離他們伯恩新居不遠山上的格林德瓦,住進「驛站」這家小旅館。在這個季節,過了下午三點,旅館就會沒入巍峨艾格峰北壁的陰影裡。赫塞與妻子希望能在陰影中找回愛情的光亮。他們遺失了這道光,就像人遺失了手杖或帽子。小雨淅瀝淅瀝下著,旅館老闆說等等吧,待會兒就會下雪了。於是他們借來滑雪板。但是小雨仍舊下個不停。旅館裡的除夕夜漫長磨人,無話可說,幸好葡萄酒還算香醇。總算到了十二點,他們疲憊地舉杯互碰,然後回到樓上的房間。隔天早晨他們拉開厚重的窗簾往外望,雨還在下。於是在早餐過後,赫塞歸還了沒派上用場的滑雪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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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三十一日,胡戈.馮.霍夫曼斯塔在維也納街頭悶悶不樂地散步,最後一次行經將逝的舊年。寒霜覆蓋林蔭道上的枝椏,圍牆縫隙裡也鑲滿白色冰晶,黑夜的寒意漸漸籠罩城市。回到住處,眼鏡片蒙上了薄霧,他用手帕把鏡片擦拭乾淨,手帕上用漂亮花體字繡著他姓名的起首字母。鑰匙擱上五斗櫃,用仍然冰涼的手撫摸櫃身,那是件祖傳家具。接著也摸了摸做工精細的鏡子,這面鏡子曾掛在祖厝裡。他坐在手工打造的華麗寫字檯前,寫道:「有時候我覺得,父祖輩只留給我們子孫兩件東西:精美的家具和過度敏感的神經。我們只剩下冰冷的生活,空洞乏味的現實。冷眼旁觀自己過的日子;早早飲盡了杯中之酒,口渴卻永無止盡。」然後他喚來僕人,要了第一杯干邑白蘭地,但是早已明白,連這也消除不了壓在沉重眼皮上的愁緒。對此他無能為力,但是看清了別人只隱約意識到的衰敗,熟知別人只會玩弄的結局。於是他寫信給友人,感謝對方「越過一整個廣大、陰沉、抑鬱的德國」捎來問候,然後坦言:「我的心情很異樣,這些日子以來,在這混亂、暗自恐懼的奧地利,這個被歷史冷落的國家,我的心情如此異樣、寂寞、滿懷憂慮。」意思是:我的話沒有人要聽。
霍夫曼斯塔成名很早,年紀輕輕就已成為傳奇,詩作風靡歐洲,然而霍夫曼斯塔深受早早登峰造極之累,後來幾乎不再發表作品。如今,一九一三年,他幾乎被遺忘,成為舊時代的遺物,來自「昨日世界」,那個時代已徹底消逝,一如曾視他為神童的那個社會。他是昔日奧匈帝國的末代詩人,在他居住的維也納,在一九一三年元月,皇帝弗蘭茨.約瑟夫一世在位已堂堂邁入第六十五年。他於一八四八年加冕為帝,一九一三年仍舊戴著皇冠,彷彿天經地義。然而,就在他已疲軟的政權下,現代主義在維也納掌領風騷,一群人物領導了革命,用文字、聲音和繪畫改造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