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離開大陸在香港滯留時娶了「鍾姑姑」:我們四兄妹是連著姓喊「鍾姑姑」,和我們唯一的「大姑」是不一樣的。
1949年前後,從中國大陸到台灣的「外省人」,絕大多數都是隻身來台,沒有家人,沒有親戚。可是我們家不同,尹家的親族,爸爸至親的表弟姐妹、姑母、叔祖…至少有三分之一都到了台灣,而且多是夫妻「成對」,沒有落下另一半,或是來台時年輕單身在台灣才成了家,像是姨父和姨媽帶著十多歲的小姨娘,是從上海搭軍艦來的;只有我爸和你爺爺,萬難不捨的和鎮江的妻兒子女相隔兩岸。
他們雖然都再有了另一半,有了新的家庭,但從未放下鎮江的家人,費盡心思,輾轉迂迴透過美國、日本、香港…的親友,往鎮江投遞信函。在台灣那個戒嚴的年代,和大陸有任何連繫,是「通匪」、是要坐黑牢、是往死刑網裡撞,是拿命來賭的,可是我媽沒有擔驚受怕的勸他們算了吧,從我還是小小孩兒,你爺爺就常到我們在廈門街、台灣新生報的日本式平房宿舍,和我爸商量著還有誰能帶信息,他們沒有偷偷摸摸、沒有趕小孩兒到別處玩蹭,不讓聽大人說話。
廈門街木板拼貼的郵箱,時不時會有郵差塞進貼著美國、日本、香港郵票的信,媽媽打開看又是一封朋友告知沒有回音的信,拿小剪刀剪下郵票,留給我哥,信收好,等爸下班回家看。
十多年的「已寄無回」,直到我讀初中二年級的1979年,鍾姑姑在美國的子女、我們在美國的楊祖愛表姐,終於先後轉回鎮江的來信。
收信、看信都是大事,你爺爺會拿信和照片到我家,我們是搶著看的。第一次收到你們全家合照,爺爺好滿足看到了孫兒孫女、看到了兩個外孫。翔,你和妹妹小沁的模樣真是好看,活脫脫就是現在流行的美少男、美少女的偶像組合呢。我爸快快去信乃強大哥、乃慶大姐,著急的也要看看孫兒女、外孫的照片。
通上信,已是極大的安慰,沒敢奢想有生之年能和鎮江家人團聚,沒想到竟會等到1986年台灣宣佈開放探親的這一天。可是我爸張羅著回鎮江,和爺爺反覆推演商量,爺爺記掛著奶奶,想見她,想見兒子、女兒,更想看看你和小沁,看看兩個外孫馮斌、馮欣,他鍾愛驕傲的孫兒女,可是他最終還是決定不同行。是顧忌曾在汪精衛政府的過往,沒把握回到鎮江會不會遭到「特殊」對待嗎?
不只我,我們兄妹四人,從小就知道「老姑丈」曾在汪精衛政府任職,我們把絕秘裹在濃霧,嚴防被探照燈照亮,曝他於險境。但我們不解的是,他曾是在九一八事變後,被武漢地區各大學學生運動組織推舉的總代表,曾經要求停止內戰、痛斥國民政府「不抵抗主義」軟弱無效、坐以待斃,沸騰呼喊全國民眾武裝,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學運領袖。他是我們的「老姑丈」、是「愛國學生運動領袖」,怎麼會、怎麼可能是教科書裡,黨國教育體制下痛斥,在汪精衛政府和日本政勾結的「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