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致芊芊 (李芊芊,尹元甲、蔡樹梅的外孫女,尹乃馨的女兒李芊芊)
芊芊:
每一年的4月21日,我總會特別想念公公。
這一天,不是他的生日;這一天,不是他的忌日。
七十年前的這一天,1949年4月21日,公公離開江蘇鎮江,他當時不知道,再回到老家,竟是39年後。
1945年,抗戰勝利歸鄉才四年,公公再度被迫遠走。那天的清晨,公公的妻子、「荷琴婆婆」,抱著三歲的乃慶阿姨,膝旁跟著六歲的乃強舅舅,在鎮江車站送別。三歲孩子懵懵懂懂,六歲卻已知道分離。可是乃強舅舅看著公公上車的背影,以為他只是去上海,過幾天就會回家了。
那一天,毛澤東、朱德聯名發布「向全國進軍的命令」;那天晚上,由鄧小平統一指揮的解放軍以木帆船,強渡長江。兩天後,4月23日,解放軍攻進南京總統府,國府首都淪陷。
公公當時「檯面上」的身分是上海中央日報駐鎮江特派員,但「檯面下」,他是江蘇省保安司令部政治部中校視察、「藍衣社」的成員,是接受軍統局指揮調派的「國民黨情報人員」。如果公公沒有走,解放軍攻陷鎮江、頭號追捕的「國民黨特務」,會不會在第一時間被逮捕、就地槍決?如果藏匿躲避,逃得一死,又能逃得了多遠、多久,熬得過文革嗎?
人生是齣沒有劇本的電影,不能快轉預知結局,沒有早知當初的「如果」,一瞬、一念的當下,牽引我們奔向不可知的未來。
公公過世時,妳還不滿六歲,等妳會換算民國和西元紀年時,有次提到公公是1916年出生的,「哦…民國五年耶…」睜著遺傳妳媽媽、「尹家的丹鳳眼」,好驚奇公公是中華民國建國初期誕生的「民國人」。
公公那一輩人,至少前後三代,活在巨變動盪戰亂的中國。15歲的公公在南京文化中學讀高一,「九一八事件」爆發。他記得那一天晚上,月光特別亮,全校同學自動聚集在操場,嘶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第二天起,大家自發的投入全國抗日狂濤。他回想那一學期,沒有人有心思好好地上課,「稍一念及國事如麻,都義慎填膺!」
芊芊,沒聽過「松花江上」吧?這首歌是張寒暉在九一八事變後,在西安城外,看到數十萬東北軍和東北人民悽傪流亡離散景況創作的「抗戰歌曲」: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脫離了我的家鄉,
⋯⋯
爹娘啊,爹娘啊,
什麼時候,才能歡聚一堂」
我小時候隱約有個印象,「松花江上」是禁歌,是因為她唱出東北人不滿蔣介石不全面抗日,還是被日軍掌控的政權,害怕這首歌激起人民悲憤的抗日意志?小小孩兒不懂為什麼不能公開唱,只記得公公和我喊叔叔、伯伯,「爹爹」、「老爹爹」(鎮江人稱祖父輩「爹爹」,曾祖父輩是「老爹爹」)聚在一起,喝了酒,聊開了,常會開嗓唱「松花江上」。不能唱得太大聲,輕聲的一人,兩人⋯⋯多人,男中低音合唱。唱著,唱著,紅了眼,再乾兩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