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川觀點:我們為什麼跨不過「番仔」的門檻?

2016-11-25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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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卑南街上,先在某漢人開的碾米廠那裡預支若干現金。米廠老闆據說是台南移居過來的,通簡單的日語,部落裡大部分人家的稻穀收成都賣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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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和父親看起來頗為熟識,但感覺上他的熱絡和客氣始終是交易性的,不經意間偶爾還會流露出一絲不耐、輕蔑的眼神。父親對這一切彷彿都毫不在意,只要沽酒、看電影的錢有了,反正又不是賒帳,他倒是挺坦然的。甚至有時候,才步出碾米廠大門,父親便開始評論起他的那些漢人老闆朋友:「他們其實都滿可憐的,從西部移民過來,一無所有,時常到部落裡拜託這個、拜託那個。情況差一點的開個小店,賣菸酒雜貨;有一點錢的,便經營碾米工廠。他們根本不懂得什麼是生活,整天緊張兮兮的。兄弟姊妹多,分財產時便反目成仇;婆婆管教媳婦,簡直不把她當人看。好不容易事業有所成,又好賭好色。」

然而,父親可能萬萬想不到他眼中這些可憐的朋友,經過民國五十、六十年代,徹底改變了整個卑南平原的政經和社會、人口結構,不但使卑南族人喪失了大部分的田產;更迫使馬蘭的阿美族部落完全瓦解,星散四方。

儘管如此,卑南碾米廠在我的少年記憶裡,依然是鮮活的,包含著既冷漠又溫暖的矛盾情感。就像是一個中繼站,它連結了我的部落經驗和早期的都會想像。在摸索詭異的所謂現代文明生活之旅途中,它彷彿是一座精神煉獄,部落邊陲的龍門客棧;通過它,你才能了解聊齋世界,才能談滄海桑田,才能懂一點點人生。

巖流島上武藏與小次郎對決場景的雕像。(圖片來源 / flickr)
巖流島上武藏與小次郎對決場景的雕像。(圖片來源 / flickr)

父親和許多部落男人一樣,無法跨越菸酒小店和碾米廠的門檻;我們大部分的原住民男人都在此擱淺了、跌倒了。有一回,在看完宮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對決之後,不多話的父親難得提及了他的處世哲學,他說:「要緊的是一個人怎麼看待自己,別人評價不是最重要的,信心和意志才是我們樹立價值世界的基石,せいしんひとつ(精神一)!」

不過,電影散場之後,我們依然來到酒肆,父親照常爛醉如泥;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我無論如何再也不肯妥協,不願上腳踏車,一路哭泣推著他走了六、七公里的石子路回家。從此,我們失去了共度快樂午後的日子。雖然如此,我後來發現:父親無論如何醉酒,他一定把單車騎回來;進了家門也絕不麻煩任何人,自己潄洗換衣之後,靜靜入睡,嘴裡常常不停地唸著的一句話就是:せいしんひとつ!

民國五十九年清明前夕,父親因腦溢血突然辭世,昏迷二十四小時最後仍保持了他一貫的生命風格:不麻煩大家。

當夜我和大姊從台北奔喪,車經卑南碾米廠,看到南王小鬍子菸酒小店暈黃的燈火。我想,父親並不真正了解他那些漢人朋友的世界,而那些老闆們恐怕也永遠無法認識酒醉背後的父親。我甚至懷疑事過二十多年的今天,我們台灣族群間的彼此認識是否已跨過那碾米廠的交易界線……。(85.07.18)

*作者為監察院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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