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條長河,蜿蜒漫流,既難見盡頭,亦不易溯源。而儘管其中的某一小段,亦支流旁出,本源難覓。因之治史者,當要探河溯源,釐清真相,實非易事。又因為年遠代湮,檔案文獻多所散佚,加之人為有意的遮蔽、扭曲、竄改等等,都讓後人所見者離真相愈來愈遠。因此當有材料出土,常會有新發現,有時雖是細微的事件,也會影響全局,甚至改變你對某人某事的既定印象。
我早年讀中文系,但卻偏重於文學人物、史事的觀照,在文學作品中去探討作者的心靈與人生閱歷,意圖達到「知人論世」。而後也因此去拍攝《作家身影》系列紀錄片,將史料與影像融於一爐。四年間完成魯迅、周作人、郁達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從文、巴金、曹禺、蕭乾、張愛玲諸人之傳記影像,開探索作家心靈風氣之先。在拍攝的過程中做了許多田野調查,發現許多與書本所述不符之處。二〇〇五年我在做陳寅恪的紀錄片時,更發現他父親陳三立(散原老人),這位以「憑欄一片風雲氣,來作神州袖手人」為人傳頌的江西詩派領袖、同光體詩派之祭酒,他中進士的時間,一般的說法常認為是光緒十二年丙戌,但那是錯誤的。當年他確實是考中了,但復試時書法未合格,「未應殿試」,因此不能稱進士。
陳三立書法取法黃山谷,參以北碑,堪稱名家,何以無法過關呢?蓋因到了晚清咸豐、同治、光緒時期,科舉考試宛如書法比賽,而且要求要「黑、方、光」的「館閣體」,陳三立是書法名家,是不屑寫這種字體的,就如同你要請臺靜農先生,寫這種字體也做不到一樣。於是他在給父執許振褘的信中說:「三立繆舉禮科,以楷法不中律,格於廷試,退而學書」,故三年後也就是光緒十五年再次赴京才補中己丑科進士。我因此到江西義寧(今修水)去尋訪陳寶箴、陳三立的陳家祖宅,學者劉經富先生指著陳家祖宅門口的矗立的「進士礅」,上面刻有「光緒己丑主政陳三立」,鐵證如山。這時任何傳記文獻資料在此完全失色,不足為憑。這也是做史料者,不能僅靠書面文獻,有時更需參考地下之物,如王國維以殷墟出土文物來研究甲骨文,提倡以「地下之新材料」補「紙上之材料」,是為「二重證據法」。
歷史真相,常常見之於細微之處,而一般寫歷史的論著大都偏向於宏大的敘述,對於細節甚少去顧及,有些看似不重要的材料甚至被忽略了,須知這些材料有時影響甚大,可能會把你的整個論述推翻掉。因此我常常在這些細節上下功夫,這或許和我做過數年的紀錄片有關,別人或許會用幾句旁白來帶過一些情節,但我常常要拍攝或找到資料影像來呈現,「一定要有畫面」是我做紀錄片堅持的一句話,而這換成我在寫文史方面的著作時就是要求證據在哪裡,你總不成隨意去推斷或臆測某些事情的發展,那和所謂稗雜者流的捕風捉影之說,又有何區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