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鬧出馬耳生茸毛之後,還沒有一個人曾經像今天這樣作夥趨炎附勢,顛倒黑白。但是,請相信我:『自冉』很快就會變成台灣政治與學界集體不自由的鐵證。」─張大春
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徵兆?2017年開年第一件「大事」,竟是為了總統府送出的農曆年春聯用字,「自自冉冉,歡喜新春」,學界文壇考究者眾,各執一方說法,總統府公布春聯時說明,語出台灣前輩作家賴和的〈乙卯元旦書懷〉,根據則是賴和基金會出版《賴和全集》中的印刷版本,賴和當年手書全詩,字跡或稍見潦草,而有後人誤植的可能。
讓人驚詫的是,正誤字之辯興起,各種為「自自冉冉」相當「自自然然」的解釋傾巢而出,國家教育研究院甚至表示,「將會開會討論是否將『自自冉冉』新編入辭典中。」正中了作家張大春之言:「自冉」果然成為政治與學界集體不自由的鐵證!
賴和被認為是台灣最有代表性的民族詩人,同輩譽之為「台灣的魯迅」,他一生創作多是殖民地的抗議文學,主題則為「舊社會習俗的敗壞」、「被屈辱的人民」、「弱者的奮鬥」;「自由」於他,理所當然,他曾寫文章自述:「生於台地,不敢自忘為台人,心希同化,不敢自求。隨遇為安,以力作活,事所當事,行所當行,為自自由由幸福之身,作歡歡喜喜太平之民,如斯而已。」;「自冉」於他,則不知從何說起。
賴和的詩以漢語詩為主,不是客語詩,他也曾賦詩坦言不會說客語:「我本客屬人,鄉語逕自忘,戚然傷抱懷,數典愧祖宗。」先不說賴和詩作理應不會犯下不符平仄的毛病,若要「自自然然」,也不會另僻生詞搞一個「自自冉冉」。至於還有人解讀自自為賴和本人,冉冉為與賴和訂親的女子,強做解人到這個地步也實在不容易,賴和不是李商隱啊。
總統府大概覺得冤枉,字詞取自賴和基金會的版本,有錯也是賴和基金會的錯,與總統何干?然而,賴和基金會是民間團體,賴和全集版本識者不多,閱者可聊作考據勘誤之遊戲,頂多做為「版本之一」,總統府一旦紅紙寫黑字,印成春聯,落款署名是正副總統,這樣的吉祥話,正副總統蔡英文和陳建仁應該試試自己念來自不自然?
「冉冉」用在詩詞中,不勝枚舉,征塵冉冉、斜陽冉冉、流年冉冉、天香冉冉、晴煙冉冉…,就是不懂「自自」如何「冉冉」?
話說文學不能造詞造字嗎?王文興老師寫個小說造字造詞還造符號,這叫「個人風格」,總統的春聯還沒送出門就吵成一團,這吉祥話還能叫吉祥嗎?
春聯難道不能寫錯字嗎?當然可以,春聯錯字掛門上的不至於千門萬戶,隨手找幾家卻也不難,被抓到了錯字,就笑笑認栽,紅個臉道聲失禮,一是回收重印,二是不回收加印正確版,兩版並列搞不好「自自冉冉」猶如「變體郵票」成為「變體春聯」,比正字版更受歡迎,不貼於門牆卻藏諸書房,留為談資。
但若真要頂著頭皮讓國教院開個會,正式納入教育部辭典,又是另一回事,雖然教育部辭典積非成是早有前例,比方說去年教育部重編國語詞典修訂本,就列了四十多個通用俗用誤用皆成正字的例子,「倒楣」都成了「倒煤」,也曾被張大春及眾多國文老師們痛罵一頓,可當時至少還找出了「倒盡煤」的典(陳天尺《病玉緣傳奇》),這一回,總不成把「總統如此說」列為新詞之典吧?
或謂古來皇帝能造字,今時總統為何不能造詞?「則天新字」大家熟悉,她讓宗秦客造了無數字,其中一個「曌」,做為自己名字:日月當空,普天同照;但所有的新字在宋之後原則不再使用,列為「異體字」。還有一個劉巖(五代十國之南漢),因為做個夢「白龍見南宮」,於是卜一卦為自己改個名「龑」,取意「飛龍在天」,南漢國祚甚短,朝代既滅,這個字,自動蒸發,唯一作用是成為歷史冷知識的一粒芝麻。
總統春聯寫錯字,不是總統手書,想來也未必是總統自選,國教院若真因為積非成是之「穩定使用」(密集出現之笑話談資),將之列為「新詞」或「成語」,那不折不扣把蔡英文總統一舉推向指鹿為馬的「歷史高度」;古代士子講究「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史記.儒林列傳),今日總不至於淪落到「曲學以阿主」的地步吧?世道果若真如此,那就把「自自冉冉」這個辭條擺在「死不認錯」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