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者寫完書,力氣放盡,他/她會以為最痛苦的勞務已經結束。
接下來,就是他們的事了,責任編輯端上幾款封面設計,任君挑選。活動企劃幫忙敲各式採訪,行事曆一一填滿。然後,書就順理成章地出版了。
十年前出第一本書《單向街》時,我的編輯是德高望重的傅月庵 (別號魚頭),我當時隨性的很(或說不知輕重),連文章都沒寄給編輯,勞煩魚頭一篇一篇自我當時的部落格複製貼上。書要出時,我得了蜂窩性組織炎,不良於行,魚頭想讓我一睹為快,他親自提了十幾二十本剛出爐猶有墨香的新書,在老舊無電梯的公寓,他爬上四樓,氣喘吁吁的樣子,讓我終生難忘。
《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背後也有個很傳奇的編輯故事(先擱下,擇日再說)。我想先說說,一本書的體力勞動。
這次出書,我特別跟編輯說想看書的印刷。於是來到中和,捷運景安站附近,群聚著大大小小印刷產業,有一體成形一條龍的大公司,也有看起來像家庭手工業的小型工廠。
書封設計,事先完全沒和設計溝通過,寄來兩款,我挑了其一,竟完全就是我要的樣子。我當記者像是從無到有、天工開物的過程,這個簡單而抽象的圖案,我將之解讀為水面上初生的細小幼蟲,它什麼都還不是,不管它日後會長成什麼壯麗的樣子,都曾經那麼脆弱、純粹。
在一家不甚起眼的燙金廠,前面一台打凸機、後面一台燙金機,各有一位師傅操縱機器。兩台大機器,運轉的時候像兩頭笨重的青牛,噗哧噗哧地賣力呼氣,牛身上烙下出生履歷,都來自德國海德堡,老而彌堅。機器已停產,師傅只能自求多福,平時多保養,不要累壞這兩條忠心耿耿的鐵牛。
這一天除了我、編輯、印務,還有書的設計師也來了。
設計師劉克韋,很像從《凡爾賽玫瑰》裡走出來的美少年,他一身黑衣黑褲,身形纖細,臉上的五官精雕細琢,有種貴族氣,乍看之下,和這個堆滿雜物,沾染機油的小工廠,有種格格不入之感。
口嚼檳榔,腳踩木屐的師傅卡搭卡搭走過來,遞根菸,美少年接去,老的少的都吞雲吐霧起來,界線打破,只要一根菸的時間。
你看得見的,不等同於拿到一本書時,你能摸到的。在設計的世界裡,眼見不為憑。美少年知道,他今天必須大大仰賴師傅的專業與技術,該抽菸就抽菸,該來上幾句台語,來自高雄鳳山的美少年,自然也能落幾句台語搏感情。
新書的封面看似簡單,其實需要非常刁鑽的技術。書衣要打凸,兩條細線要燙珍珠膜,師傅直說:「燙上去根本看不到,幹嘛浪費錢。」可愛的紅唇師傅一邊碎念,一邊在業務量暴增的年關前,猶然讓我們精挑細選,試了三種顏色。
書封要有鏤刻效果,鐵模加熱前字太淺,加熱後又太深,溫度升了又降,調了又調。別冊封面的達賴喇嘛簽名也要燙金,燙的是一種雷射金,會隨著光線變化色澤。紅唇師傅又開口了:「老花眼看不清楚啦!」拿起放大鏡往金絲般的細線照了又照。
意象化而非具象的極簡設計,在紅唇師傅的眼中,全成了霧煞煞的霧裡看花,「這個線條是什麼意思?」答案還沒出口,師傅咬著檳榔又鑽到機器後面了,顏色與刻度,試了又試,一試再試。
師傅駕馭著青牛,美少年拿著樣紙,到外頭自然光下,找出藏在細節裡的魔鬼,編輯盯著所有進度流程,印務一邊和老師傅溝通,一邊拿著鐵尺蹲在地上量量劃劃。
這本書的作者,在這個勞動現場裡,像個廢人一樣地束手無策。
書寫完了,並不是就結束了,還有許多許多的勞動者,在逐漸往城市邊沿遠去的家庭工廠、鐵皮屋裡,沒有冷氣,天花板上懸吊著三個吊扇,我沒有辦法想像如果炎夏,空間擠迫,鐵牛持續呼出熱氣,我能在這裡待得了多久?
我的新書,一本本美麗的、白淨的書,即將從這黑暗的子宮裡誕生。
*作者為媒體人、作家,最新作品《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房慧真的人物採訪與記者私語》(時報出版》。本文授權轉載自作者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