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差事
二○一一年初夏,年過三十五,我開始人生中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到《壹週刊》當記者。
在這之前,我是一個以讀書之名行遊蕩之實的萬年研究生,博士來到第六年,通過資格考,只差論文,就可以拿到學位。
二○一一年六月一號,是我報到的第一天,這一天在我緊湊奔忙的記者生涯中,始終是個「例外狀態」。我猶然穿著學生時代的T恤牛仔褲,肩掛軟布包,腳踩涼鞋,踏進逃避了大半生的「辦公室」,分配到一張空蕩蕩的辦公桌,和一個有著三個抽屜的活動鐵櫃。我的桌面上除了一個電話機,一個分機號碼,此外就是一片空無。
我在桌上擺了兩本書,一本瑪格莉特・愛特伍的小說,一本寫博士論文要用到的書。在大片的空白中,我不知該怎麼跋涉過「第一天」的荒漠?如何在陌生地置放我的手足無措。兩本書倚著隔板,無甚依靠,時不時要倒下來,我時常去把它們扶正。離職那天收拾桌子,它們被擠壓在裡面的裡面的裡面,不見天日許久,四年來,我一頁都沒有翻過,也早已放棄了博士學位。
永遠的一天,鐵櫃的第一層抽屜打開,還有「前任」沒帶走的一支錄音筆,兩個電池。把抽屜關起來,被主人遺落的物件,在空蕩蕩的鐵盒裡滾來滾去,喀啦喀啦地響。
過不了多久,工程師來幫我裝設電腦。電腦也是一片空白,除了一個未清空的資料夾,像是看到沼澤中一個新物種的源起生滅,最初怎麼煎熬,中途怎麼基因突變求生存,最後又怎麼落敗。最後一個檔案,是辭職信,稜角、熱情都被磨平,寫得平淡無火氣。
異常安靜的辦公室,同事之間不寒喧不打招呼,第一個招呼我的,是這位宛如幽靈的「前同事」,以她的離場,告訴我險路勿近。
「記者」從來不是我小時候寫作文題目「我的志願」會出現的選項,我的個性害羞,不敢跟陌生人攀談,記者生涯進入第六年,至今打電話採訪時,都要磨蹭蹉跎再三,才能鼓起勇氣撥電話。做夢也沒夢過自己的第一份差事,會是記者。
來當記者,起初只有一個很簡單的念頭,窮學生想要存點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私心,當記者之前,我已經開始出書寫作,我這一輩的創作者,沒經歷過戰爭離散與饑饉,都很難免於「經驗匱乏」的蒼白,吃過的米鹽一本書就寫完了,如何延續創作生命?當記者是一個好選擇。不必像駱以軍一樣夜夜守在酒館釣出好故事,只要掏出一張某某某記者的名片,就會有陌生人來到你的面前,渴求你的聆聽。
一邊保留博士學籍,一邊當起記者,如果被嚴酷的新聞圈生態淘汰,也還有學術的退路(事後證明,這完全是一廂情願)。新聞工作只是我聽故事的門票,只是暫時,大概撐半年就不錯了,不會永遠,當時,我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