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著 卞麗莎、哈金/譯
那天是陰曆臘月二十八。韓豐班長和我端著高粱米飯和燉豆腐回到朴大叔家的客屋裡。我們六班共有五人住在朴大叔家。我們拿出勺子和碗,正要吃午飯,連著朴家正屋的門開了,從門後閃出朴大叔花白的頭。他向我們招招手,要我們過去。「我今天過生日。過來一起用飯。」他說漢語帶朝鮮語口音。
我們互相看看,不知道該不該過去。「謝謝您,大叔,我們正在吃午飯,就不過去了。」韓班長說。
「過來,全都過來!」老頭不容分說地揮著手。他眼角皺起來,下眼皮紫黑。
我們從地炕上站起來,不知道該咋辦。聽說鮮族鄉親待人直率,在他們家裡你如果客客氣氣,就會惹惱他們。關門村有三十六戶鮮族人家。他們仍舊保持自己的風俗,住在凸圓草頂的房子裡,屋裡沒有屋地,一進門全是炕。
朴家正屋中間放著一張矮桌。桌旁有一盆白米飯,在陽光裡散發著熱氣。一缽醬湯坐在桌子中央,桌上還擺著辣白菜、凍肉、小餃子,還有一把酒壺、六個酒盅、六只淺碗,碗上放著六雙筷子。朴大嬸和他們的小女兒順吉跪在屋角,圍著兩口嵌在炕裡的大鍋忙活著。她們準備伺候我們吃飯,可我們仍不知道該咋辦。朴老頭事先並沒告訴我們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壽。
「坐下,」朴大叔說,「全都坐下,靠桌子近些。」他拽了一下我的胳膊。「小范,坐這裡。」
我們全坐下來。我儘量學鮮族人那樣盤腿大坐,可是兩腿硬得像木頭棍子。除韓班長外,肖兵、賈民、金鑫也都不能那樣把腳背完全翻過去,使膝蓋壓下來。班長解開他的風紀釦。
「吃啊,喝啊。」朴大叔說,拿起筷子。他妻子和女兒挪過身來,拿起木勺準備給我們盛飯。
「請等等。」韓班長止住她們。兩個女人低下眼睛,跪在我身旁。「大叔,」韓豐說,「謝謝您請我們,但我們不能吃您的飯,不能違反紀律。」
「什麼紀律?」老頭停止倒酒,鼻子兩邊褶起來,他左腮上的痣變得更大了。
韓豐解釋說:「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第二條,『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是毛主席的教導。」
「我們得守紀律。」賈民插了一句。
「算了吧!在我家裡搞什麼紀律。這房子裡的紀律全由我定。我讓你們用飯,又不是你們從我這裡拿東西。」
「大叔,您知道如果沒有連領導允許我們就吃您的飯,那就是破壞紀律,我們都會挨訓的。」韓豐笑了笑,兩眼不自禁地瞟著桌上的酒菜。
我直嚥口水。我們已經一個多月不見葷腥了,就是活豬也敢咬牠一口。眼前這麼多好東西,卻不敢碰,真教人受不了。「朴大叔,」金鑫說,「就放我們走吧!」
「今天是我的六十大壽。我把你們當朋友請來,可你們全都不喝酒,也不用飯。你們讓我這張老臉往那裡擱?」老頭的鼻孔擴張著,滿臉通紅,紅到脖根。朴大嬸用朝鮮語嘀咕了幾句,好像勸他小聲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