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宏說,他受過刑求之後才瞭解為何資深的政治犯謝聰敏說,「如果要我重新選擇,我寧可選擇警備總部,讓他們把我的筋骨打斷。我不要選擇調查局,把我生命毀掉。」張俊宏的感觸是,「打斷筋骨是一時的,毀掉你的尊嚴和生命是一世的。」他說:
我是坐牢前受過最多前置教育的一個。我接觸的政治犯最多,接受他們的教育……所以在偵訊時期脫線最少……在牢中極度饑渴之中,稍露誘餌,那是真正的迷人……處在那個孤單、寂寞,一切都絕望,跟外界完全隔絕的環境裡……你會幻想偵訊人員的欺騙會實現,也許明天就送我回去,我可以擁有我的家,小女兒讓我抱,還可以到省議會去質詢。一千個絕無可能。可是我仍然懷著一個不可能的希望。
心靈的摧殘難以忍受,肉體的痛楚同樣令人驚懼。被逮捕的民主運動者,許多人除了睡眠被剝奪,肉體也遭受嚴厲的傷害。
蔡有全回憶,一被送進調查站,「他們就問:『是不是民主鬥士?』我不回答,他們就開始打我。一組六人,共有兩組。」「偵訊二十多天,我被打得全身都受不了。那時感冒又咳嗽,稍微咳嗽整個胸部就像要裂開。臉上則是被打得烏青血腫,沒有一處完好。」
所有被逮捕的美麗島人士當中,紀萬生老師或許被毆打得最嚴重。他原本是南投埔里中學的國文老師,因為屢被安全人員騷擾,乾脆辭去教職,蓋房子販售以維持生計,同時也專心投入民主運動。所有被逮捕的人在前一天就受到緊密監控,他太太準備了五萬元給他逃亡之用。可是他並沒有逃亡。他說因為他當時想到譚嗣同。清末戊戌政變失敗後梁啟超要譚嗣同逃跑,譚嗣同不願逃,說改革需要有人流血,後來果然被砍頭。
可以對人類同胞做出如此殘忍行為的人,到底是怎樣的一群人?他們刑求同胞之後回到家裡,如何面對自己的孩子和妻子?對人性悲觀的人認為,每一個人,或至少許多人,內心都有著殘酷的因子。「在人類的內心深處,存在著凌辱、虐待、傷害、及殘殺人類的衝動。」他們的職務剛好讓這些衝動獲得發洩的機會。
有人則以阿根廷「骯髒戰爭」期間的大量逮捕和刑求為例,指出:殘酷的刑求行為的驅動力不是人性,而是社會和政治情境。政治因素是意識形態。由於軍隊、警察、情治人員被灌輸的意識形態,讓他們認為刑求敵人是在為國家服務。情治人員在刑求美麗島人士時的語言和態度,也顯示他們認為所刑求、所傷害的對象,都是臺獨分子、都是黨國的敵人。
引導刑求行為的另一個因素則是社會支持。在「骯髒戰爭」期間,刑求者發現不只他們的上級鼓勵他們,甚至司法界、醫療界、媒體和宗教界都支持他們。阿根廷軍方的教士在宣道的時候說,「和游擊隊的戰爭是為了阿根廷共和國,是在保衛道德和人類的尊嚴,最終則是在保衛上帝。」負責將大學生人犯丟到大海裡的飛行員,每次任務結束之後都從神父獲得良心的安慰。有一位刑求者向神父告解,問神父他是否做了錯誤的行為。神父回答說,「如果你為了醫治病人必須動手術加以截肢,你就不應該介意病人的外表。」當時臺灣的學者、新聞記者們對美麗島事件的撻伐,或許也為刑求者提供了堅強的社會支持,讓他們無愧於心地去刑求這些叛徒。
不久之後,所有被逮捕的民主運動人士在心靈和肉體都尚未完全恢復的情況下,被送上了法庭,接受另一個考驗。
*作者為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博士,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退休研究員,著有《自由的挫敗:臺灣第一波民主運動的故事》(原《百年追求》卷二),獲2014年臺北國際書展非文學類首獎、2013年開卷中文創作類年度十大好書、亞洲週刊年度十大好書等。本文選自作者新著《臺灣最好的時刻,1977-1987:民族記憶美麗島》(春山出版)第七章〈俘虜、刑求、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