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怒斥一切,你痛恨統治者用謊言、用集體意識的包裝奴役老百姓。你相信自由主義的前提,人們可以也必須擁有獨立思考的空間。所有的意識形態都是霸權,它宰制人,也切割個人的價值和臉孔。
於是曾經在你的「北京法源寺」中,描述悲壯的犧牲者「那張臉已被刀割得血肉模糊,但是輪廓還在」,「在月光下,全身被刀割得沒有完膚,四肢也全斷了」,它寓言了後來的你自己。你的輪廓還在,但你衷心相信的自由主義已經沒有完膚,四肢也全斷了。自由主義換上了戲裝,不拉嗓,跳起踢踏舞,跳起大腿舞,一轉身,露出脊涼的背部,啊,又是一個「新時代,新口號,新暢銷的謊言。」
親愛的李大哥,你和受你思想影響甚深的我,那麼死腦筋信賴自由主義,但它是一個烏托邦,它從來不曾在地球上任何一塊土地實踐過。在五四運動時,它是被民族主義包裝的口號:在台灣,它是反抗蔣家權威的有利工具:在英國,它只曾經存在於英國下議院偶爾的時光。
我們那麼相信人應該擁有獨立思考的天賦人權,可是民主政體的實驗結果,人們並不想望如此的人權。他們更渴望一個可以包裹心靈的熱情意識形態,使他們可以呼喊,使他們可以流淚,使虛弱的他們,感覺自己挺挺地「站起來」,幻想自己可以成為「巨人」,錯覺自己參與了時代。人,太渺小,他們獨立不了:人,太脆弱,他們怕離開集體。人,太奴性,他們永遠需要一套統治者為他們設計的價值體系,從公衆到私人行為。每踏出一步,人都得那麼小心翼翼。就怕萬一落了單,成為衆矢之的。所以人性那麼需要盲流,那麼容易被帶領,被欺騙,被文化革命,被宣傳,被洪流淹沒。
親愛的李大哥,是時代辜負了你?還是我們始終誤解了時代?
你走了以後,我更寂寞,更少評論時事。「你怎麼可以拆穿那麼多人的夢?」這是殷海光於「自由中國雜誌」上撰寫「反攻無望論」之後,被逐出台大哲學系,一位長者告訴殷海光的話。
有好幾回我們一起走在陽明山古道上,倆個人眺望遠方的基隆河,它蜿蜒,我們靜默。你輕輕地説:「文茜,講真話,要付出代價的。」河水像一條帶子,那些曾經説真話的,沒有烽火,也要骨肉離散。在東風吹襲中,多少人曾經為一些夢想,揉進了辛酸與涕淚。
一切修短隨化,終期於盡。我們各柱一個㭭杖,同一家牌子,沒有嘆息。靜靜地看著山,看著萬家燈火,知道自己年輕的夢想,已歸於烏有。
「他戎馬一生,到頭來一無所有,他既不能養兒防老,又不能獲得任何退休金,他的老境,是註定要堪憐的。現在的困苦,都沒有人理他;將來的死活,又有誰理他呢?現在尚有能力謀生,都拮据如此;將來更老了,又怎麼度餘年呢?這種沒有安全感,在他也是與日俱增。
要退伍不讓退,要出境不讓走,困苦、怨恨、沒有安全感,每一項原因都是合理的、正常的,都構成一個老兵的抗議,都構成一個公民的抗議,都構成一個人的抗議。
沒有這種抗議,人還叫人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