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群人錯落地住在這兒一段時間、又離開,有些人也許沒有真正成為鄰居,可當時間距離三○年代那樣遠,等我這樣一個旅者走過,幾乎沒有錯落的感覺,甚至還會誤以為他們在某個年代裡一起住過這裡,又一起恐龍滅絕般消失,彷彿那些三年五載的細節通通被壓縮,理解變得過度單一。若不是研究者身分,對時光背景大致有個底,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對後人來說剩下最多的恐怕是流言蜚語,一如走在我前頭的人們,讚嘆完孔宅後,立刻嘲笑起孔祥熙與蔣介石的貪權斂財。
看得出來,這些名人故宅已被翻新,西餐廳進駐,價目貴得咋舌。屋外介紹牌也未特別講述名人們何時住在這、與這條路或上海的關係,他們強調的不是細微時間感,而是名人加持帶來的觀光效益,像資本反咬了共產一口。
話雖如此,多倫路還是被共產黨蓄意營造出左翼、革命、異議分子的氛圍,沿途都是魯迅、茅盾、郭沫若、丁玲、內山完造等人的銅製塑像,沒有半個寫都會浮世的海派作家,可是當年施蟄存、劉吶鷗等人明明就住在附近。
我能感受這條路、這座城市嵌在那截然悖反的兩種情態—資本與共產、欲望與革命。鄧小平時代選擇讓兩者交融共存,可是上一世紀初的人們—政治派系也好,文人屬性也好,卻是在那間隙裡夾殺,找到活路。然後,有人留下來,有人跨海逃難。
景雲里自然不虛偽 保留老上海真實
多倫路不長,很快就走完了。來到底,已未見任何觀光客,那種專為觀光客打造的城市光鮮感、奢華感越來越稀薄,一個彎拐後,畫面被硬生生地轉接到另個頻道。
放眼盡是素樸老舊的傳統石庫門,街邊不再是價格昂貴的餐廳,換成親民的吃食小攤子、雜貨店、理髮店。「這才合理嘛!」我在內心吶喊。當年左聯作家們多半不富裕,幾乎都住過空間矮仄、夏熱冬涼、但價格便宜的亭子間,三餐也吃得簡單,饅頭、青菜、豆腐、稀粥、陽春麵,每月伙食費只花五六塊錢,消費情況差不多是城市貧民的程度。
沒幾步路,抬頭就看到「景雲里」三個大字。魯迅一九二七年剛來上海時,和許廣平居賃於此,茅盾、陳望道等著名文人也都曾落腳此處。景雲里隔壁即是施蟄存住的大興坊,僅僅隔著一條弄堂,那時文人們捱得好近。要說真正的名人街應該在這,不是剛才那個鋪石磚道的地方。
我特別喜歡這樣自然尋常的街衢,不造假、不虛偽、不裝闊,保留一點屬於老上海的真實。
轉到四川北路一帶,這條路亦為二、三○年代文人們密集活動的區域。彼時上海有兩條文化街,一條是福州路,一條便是四川北路。以路為圓心,周圍開了許多出版社、書店、咖啡館、舞廳和小吃店,電影院也在附近,當時劉吶鷗會邀請同班同學戴望舒和朋友施蟄存到家裡,上午他們看書、翻譯與寫作,午餐後小寐一番,三點鐘去虹口游泳池游泳,運動完跑到內山書店找內山先生吃冰,晚餐後先上電影院看院線片,再去舞廳跳舞,直到深夜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