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從初稿三百字起,就得到了讀者意見——每天我貼出一小節,就有讀者的觀感,整個初稿階段,我和這部小說(如今它還掛在網上)一直伴隨讀者貶褒,直到最後完成。
初稿面對讀者,曾是西方舊習,作者寫一頁小說,寫多少行的詩,習慣是唸給朋友聽——這是如今盛行的「作品朗讀會」緣起,其實是傾聽建設性意見的某個過程,不是標準出版物的朗讀……伴隨報業興起,狄更斯式的「連載」繼承了這類做法,隨寫隨發,以初稿面對讀者,取得更多的閱讀關注,不少作品是在發表第一個段落起,擁有讀者的陪伴——民初不少小說,包括魯迅《阿Q正傳》,也同樣寫一段就直面讀者,讀者可給作者、編者去信,發種種議論,作者可在小說裡產生某種回應。
很多年後,這種書寫的舊方式不再有了,報紙連載小說都是整稿出版後的選擇,我們寫小說,完全就是埋首書齋的一種安靜方式了,我們不再有初稿讀者,完稿以後,也只是給唯一的讀者——小說編輯去讀,這沉默的寫作過程一般經過幾年,得獲發表或退稿消息,是編輯一、兩千字的意見,也即書稿全部的閱讀感受了,想知道更多的讀者感想、紛繁的議論,必是在出版後的一段時間才會部分獲得。上述兩者之比,可知《繁花》初稿階段,作者享受一路無窮盡的讀後感,並非「新鮮」兩字可以囊括——做為幸運的寫作者,是一種極度奢侈與愉悅。
初稿期間,作者自謂「獨上閣樓」,不用真名,也是連載的舊樣式,得到心身自由與種種陌生感,我意外體會到,彷彿立刻換了一人,脫胎換骨的改變,寫一件事,寫許多人,寫整個小說,心隨意願,得到更放鬆的拓展,一個始終有姓名、始終穩定的作者,無法體會這無牽無掛的縹緲——忽然之間,原本的你已完全消失,你不再是你,你原有的敘事習慣,你和原來的種種寫作障礙,彷彿脫盡了干係。
每天寫一節,每一節結尾的處理,有意無意形成一種現場感——作者始終相當緊張,感到孤身立於高臺,每天更新文字,每天暴露於讀者眼前,這種嚴峻和愉快的複雜感覺,難以言表,文言的意思,大概就是「警敏」,超常的謹慎,調動全身心投入,逼出你所有的經驗和力量,沉睡的記憶都早早醒來,無時不刻供你自由選用和拿捏,迫使作者進入到更為冷靜,也更喧雜的狀態裡,讓你與人物、故事緊密呼吸,篇幅也在無意間通常每一節的兩千字、逐漸升溫到最佳狀態的每日六千字,心事重重,寢食難安,不吐不快,除趕回來寫字之外,再無任何的興趣,這應是一種「懷孕」心情,一種異常幸福、吸引與被吸引的牽掛,身不由己。
每一小節的力氣,必須完全傾注於整體獨立的一節中,包括每一節都有側重的結尾語感——因此《繁花》從初稿到出版,數度改動修訂,但是成書的每一小節,仍保持了初稿的原狀——每小節仍是當時每天寫出的語境,每一節內容的處理,尤其結束部分的意味,就與一般敘事完全不一樣,更有獨立的設置感、戛然而止之感,知道讀者立刻予以置評之感,或是說,它的每一節,都會得到一千字的評語——兩種不同的寫作場域,即使是章節表現和效果,顯然也是完全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