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夜晚散步時,總會聽見小號吹奏的聲音,從斜坡旁藏匿在樹叢後,燦亮的管樂社辦流瀉出來。那小號的聲音帶著斷續的生嫩,時而若分岔的羽毛傾斜幾個音符,彷彿看見一隻翅翼未乾的雛鳥,歪斜地展開小小的翅膀練習飛翔。
不知道為什麼,在那樣的漆黑之中,聽見這樣的吹奏聲卻讓人有種置身透亮清晨的錯覺,興許是旋律之故,興許是那不純熟仍帶著生澀的音樂,都讓人感覺置身在那種將明未明、好似可以一直漫無目的地拖曳步伐,淡漠如畫的清晨。
我已經許久未曾擁有那樣的清晨,一如已然遠離那段輕盈而伴有樂器的日子。在那樣的時光裡頭,潛入一個沒有光的地下室,祕密聚會般的,和一個擁有曼妙身材,留著一頭大卷長髮的美麗老師學習長笛。那些僅擁有旋律的日子讓人感到懷念,彷彿日子被梳整為純然的五線譜,只須在那之間跳動。
這樣的時光約莫維持兩三年便被升學壓力給吞噬。往後我便把擁有的兩支長笛(一支是初階的閉孔長笛、一支則是開孔)收納在如若叢林般的衣櫃裡,偶爾會想起銀亮的它們如蛇般棲身在幽暗的盒子裡而感到滿心愧歉。
銀亮之蛇在夜半摩娑鱗片,對著回憶嘶嘶吐信,那分岔而細弱的舌上讀到了怎樣的氣息?
有時會想起,當時的母親為何讓我學習樂器以及其他才藝?無非是對於養育一個女兒充滿浪漫幻夢吧?然而家中其實並非什麼藝術之家,母親大概是受到身邊朋友的影響,加上自我對於養兒育女的拼湊圖像。每次思緒至此,心口總會一陣緊縮。
那或許是突然想起,曾有那麼樣的一個人以樸拙的姿態,對於描繪你未來的輪廓如此熱切,內心盈滿希望。而我對於這種「懷有盼望」的心理狀態,經常感到難以形述,像是不經意地用指尖碰觸了一條擺放平穩的棉線,陡然在心中岔出一種不忍的心緒。這種不忍的怪異情緒或許包含了,不忍看那被懷有盼望而描繪出的自己,不忍回應那樣的懷有盼望。也或許是那原先就蟄伏在體內的悲觀,總是對於人類充滿盼望的這種狀態感到一絲不安,害怕那些盼望最終都散佚在空中。
畢竟世事總是生住異滅。
如那些鬆開手便向上飄升的氣球,最後因大氣壓力變化而終究爆破開來。(兒時的我總花費很多心思在想像那些氣球最終的模樣,它們在哪爆破開來的?是否曾經有人恰好遇見飄落而下的氣球碎片?而誤認它們是花瓣?)
對於那種過於晶瑩透亮,全然信任著某樣什麼的澄澈神情,總不經心的感到一絲憂慮,也或許這全然是沒有必要的。因為世間確實是有什麼?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吧?即便這個承接信任的載體如何地渺小,如何地被他人所忽視。
但也總該這樣相信?若在生活裡懸著一條線,便總有什麼能夠昂然面風的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