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那個也學長笛的妹妹五年了,五年,十年的一半,聽起來就有些恍惚。五年前剛成為妹妹的家教老師時,小學五年級的她臉龐上盡是純真,卻能夠看見她因為家庭環境有所餘裕,而比同齡學生得以接收更多教育資源,因而從眼神之間淡淡流出的一股傲氣。那傲氣雖然淡淡的,卻散出涼氣,似乎逼視著你:你有什麼?
家長待我極好,只說想讓妹妹學寫東西,讀文學作品,對成績漲幅無所要求,放任得幾乎不像世事。每次從影印店印出講義與文章,紙張的熱氣傳遞到指尖,像一種尚有體溫的活物,令人感到不安。雖然自認每一次都選了內容豐厚的文章。但還是難以避免在上課前的路途中想及:我真有辦法教予她什麼?
究竟要給出多少真心?(那有點像是究竟要把《小王子》講成一個可愛故事,還是講成哲學故事的問題。)在任何一篇文章裡,多講擔心她感到無趣,少講又感到一絲可惜。而少話的妹妹總是微笑地看著我點頭,問她所有問題她都僅是點頭抑或搖頭,投來一個恬靜的微笑,偶爾吐出幾個短句子搭話。
有時出幾個搭配文章的小習題,她低頭書寫時,我便空然地轉動眼球(切不可太大幅度轉動脖子使人感到家中被窺視)觀察我們所在的空間,這是廚房裡的一張大桌子,左側掛有她很是成熟的圖畫作品,右側有能透進陽光的大片玻璃,廚房相當整潔,內側蹲伏著Tiffiny綠的大同電鍋,桌子的邊緣擺著各式進口零食、沖泡包。(噢,每次上課我總有零食和飲品得以享用。)
最終視線落在那幅筆觸細膩的圖畫上,畫的是西方街道,妹妹說她喜歡西方國家、喜歡城市和冷氣,一切舒服整齊明亮的事物。想起幼時的我也學畫,也和她學了同一種樂器,她得知後露出一個很大的微笑,彷彿我跟她之間多了更緊密的連結。但心裡卻深深明白我們之間的不同,那種奇異而曲折的感覺是:我是虛的,但你是實的。
我一定比她更明白,她那溫柔又身為高知識分子的母親是多麼有意識地想將她培育成一位才女,除了寫東西和繪畫,她還學了芭蕾、現代舞、鋼琴。有天去上課時,她家寬敞的客廳忽地就出現一架豎琴,妹妹說那是她最近新學的樂器。豎琴,那種狀若羽翼的夢幻樂器,彷彿倚著它彈久了便擁有飛翔的資格。不對,它落降在客廳本身就是一種資格。
因此有陣子上課,總幻覺這位妹妹身上纏繞著許多許多晶瑩發亮的事物,我想起關於期待這件事,她必定也被給予了許多期待與祝福,思緒及此,胸口便又緊縮起來。過於美好的人,過於美好的事物,譬若繁花開盛,盈滿氣體的渾圓氣球,那隨時便要飛至藍天的神情。
總會不住的想及,如此幸福之人/嚮往舒服整潔之人,真能理解某些文章裡出現的不幸之人/灰色汙漬嗎?或是,她真的有必要知曉這些?(如若能夠毫無負擔的生活著,不也很好?)(或許也只是我自以為是的想法)但即便心裡總帶著這些疑慮,實際上也不甘心只剝開一些溫婉的成語字詞,不甘心僅是剝開一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