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臺灣朋友帶我上山下海吃吃喝喝看電影聽音樂會,感謝各種臺灣小確幸。但是,只有那些輾轉反側才知道,在這個空氣清新友情溫暖的地方,臺北寧靜安謐的夜晚多麼艱難漫長。
為什麼,我無法忘記?即便遠走萬里,也不能隔離那些噬人的痛苦與屈辱?
也許是因為,有太多的事情會不斷跳出來,喚醒那些痛苦的記憶。
不久前,四月21日,我在台東黃金海岸,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綠草地上散落雪白的桌椅,太平洋那端的天空碧藍如洗,童話般的海濱咖啡館恍若仙境,但我卻坐在如許美景裡哭。「天下事可為痛哭者、可為流涕者、可為常太息者,不知凡幾」(郭玉閃文《力盡關山未解圍》)。郭玉閃哭,因為蒙冤入獄十年的夏霖是他的摯友,我不認識夏霖與郭玉閃也不熟,但不能說我跟他們沒有關係,我們都是2014年底同案被抓的「同班同學」,我128天,玉閃八個月,夏霖十年。我怎麼可能自欺欺人說自己跟他們沒有關係?
痛哉玉閃、痛哉夏霖,我是為他們哭,也是為自己。只要這種不公不義在,其實刑期長短沒分別,不過是在大牢房還是小牢房的不同。只要這種痛苦的提醒在,就算臺灣的朋友用再多的小確幸來溫暖我,我又如何能夠說服自己選擇忘卻呢?
在民主自由公平法治的環境裡,才能有忘記的資本啊。曾經,很羡慕臺灣人。
記憶,或者選擇性記憶
總覺得獨立書店是臺灣最美的風景,在這裡邂逅了很多超棒的講座。同是四月21日那一天,台東晃晃書店的演講主題是「二二八事件追問的臺灣史問題,1947年前後的國際局勢與臺灣政府」。台東不是文化中心,這也不是一個輕鬆的話題,感動於有那麼多人到場,從白髮長者到高中生,人多到坐不下。《重構二二八》作者陳翠蓮教授揭開了一段我不知道的臺灣歷史,用平靜的語調,問了一個殘忍的問題:每個臺灣人都知道美國是我們的朋友,但是,如果將「美國的東亞政策」「美國的對華政策」「美國的對台政策」做重要性排序的話,美國人會怎麼排?
這個殘忍的問題讓我看到了臺灣人的選擇性記憶。
我說這個問題殘忍,是因為一言既出,寂然無聲,滿屋聽眾,誰都不願回答這個問題。進入Q&A階段,很多人提出了很多深刻的問題,但誰都沒有觸及這個話題。
抓捕李明哲,是中國政府出了一道殘忍的考題。在這裡用到殘忍這個詞,首先是對李明哲而言的殘忍。
「專制者的監獄是摧毀柔弱肉身的地方,開不得玩笑。」我被抓後,朋友聲援文章中有這樣的內容。我自己的經歷就不說了,一則我已經寫了一本書,二則,我自認是個幸運者,能夠從那樣的通天大案裡全屍而退。我僅僅被關128天,就從60公斤級選手變成了50,看看李春富謝陽被抓前後的對比照片就知道監獄是多麼磨煉人的「減肥聖地」,當然李明哲畢竟是臺灣人,我不擔心他們會像對高智晟那樣大打出手,但各種精神摧殘一定不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