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一般常引用的數字,一八五○年到一八六四年間的太平天國戰爭,導致了兩至三千萬人喪生。據此,它被稱為人類史上最慘烈的內戰。近來幾篇研究對此時期流失多少人口莫衷一是,這顯示要回頭去做精確(甚或是粗略的)死亡人數統計是不可能的。當時的記載顯示發生過規模驚人的屠殺和破壞,戰後所編纂的回憶錄及方志都以駭人聽聞的頻率,屢屢提及人口的巨大折損(長江下游市鎮喪失將近五○%的人口,甚或更多),以及人們遭受了難以言說的痛苦。但無論這些數字精確與否,死亡人數顯然遠大於同時期的美國內戰(或稱「美國南北戰爭」;一八六一-一八六五)—約有六十二萬名士兵及五萬名平民死於該內戰。
可是,姑且不論這場戰爭的毀滅性有多強,在中國以外的地方,太平天國戰爭與那些照理說涉及範圍與影響都較小的事件相比,仍相對地罕為人知。即使是在中國研究領域內,關於太平天國的記述也驚人地缺乏血肉:我們只關注抽象的意識型態,而非戰爭所造成的傷害。關注十九世紀晚期上海如何崛起的學者們,常常會提及移民從繁榮、風雅的江南地區來到上海,卻從未敘述那場驅使他們背井離鄉的毀滅性戰亂。在講授太平天國這段歷史時,海外中國研究學者的典型做法是,點出「它是史上最慘烈的內戰」這個事實,或是引用那個「兩到三千萬」的駭人數據;但接下來,我們(包括我自己)就會轉去講述耶穌的兄弟洪秀全和他的古怪願景—這常讓學生聽得津津有味。是時候重新思考太平天國諸方面孰輕孰重的問題了。
我在十年之前,曾寫過《清初揚州文化》(Building Culture in Early Qing Yangzhou)這本書,講述揚州如何在一六四五年滿人征服後建構名勝。我在完稿前意識到,儘管自己已經看過清代幾乎所有版本的《揚州府志》,但獨漏一八七四年那份。所幸離我住所只有幾個街區的國會圖書館(Library of Congress),就有這本府志。我走去圖書館,打算花上一兩個小時看完它,以確保自己不會錯過揚州府所有方志中任何有關清朝的記載。但那天,我在那份材料中的發現,卻改變了我對自己研究項目的理解。它讓我重寫了該書結尾,同時也開啟了一連串全新的問題意識,指引我走向現在這項研究。我吃驚地發現,我在《清初揚州文化》中提到(以及許多沒提到)的所有名勝幾乎都毀於十九世紀中葉的太平天國戰爭。更讓我震撼的是,我發現一八七四年版的《揚州府志》刻意用樣板化的方式,記載了太平軍佔領揚州時眾多百姓自殺或被殺的捨身成仁過程。我當時已有十多年的清史研究經驗,讀過一些關於太平天國的論著,也曾在課堂上講過太平天國史。可我從未真正思考過,這場戰爭對於地方上那些失去了生命、生計與所愛之人的幾百萬人而言,意謂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