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告訴我,我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可以把許多人的人生故事講得很感人、很好聽。其實,故事都是人講給我聽的,人的生命都是不完美的,過日子的時候覺得日子很長,但是回頭一看,卻又是匆匆忙忙地過了一輩子,留下許多遺憾。
我很幸運地擁有能紀錄許多事的能力,每次我在電腦鍵盤前重述那些曾發生過的事實時,感覺也像是過了這些人的一生。人生的打擊襲來時,絕大多數人都忙於努力抵擋全神專注在被打的位置上,被打很痛,傷口癒合了記憶還是痛,結果,就這樣痛了一輩子。
可是,當我將這些疼痛化成文字,當那些恨海難填愛憎情仇第二次來過的時候,一個字一個字走著,回憶被文字撐大了,多出來的空間能夠反省,能夠思索,思想比任何藥物都更加療癒;閱讀者被安慰了,人生也就沒有遺憾。
我筆下的人們如此,其實,我也是一樣。
現在,我要寫的,便是我這一生聽過的第一個故事…
人生的第一個故事─小小姑娘
二○一九年起,父親經常身體不適,某天他突然倒下,救護車將他送進急診室,經過醫師會診,發現他有腎、心臟等多重器官問題;從此,父親開始了頻繁搭乘救護車進出醫院的日子。
有一次洗腎管感染,發燒不退,送進急診室時已經意識不清了,他在急診室的床上不停地燥動,眼睛圓睜,瞪視著天花板,身體左翻右翻兩手四下亂抓,想拔掉身上的管子,家人和看護都束手無策。護士說,如果老先生繼續有拔管行為,最好約束他的雙手,將他綁在床上以免危險。
兩手綁在床欄上嗎?剎時間我感覺到自己的雙手也被綁在這三尺不到的急診床上了,對一個身體失控的人,取走最後一絲絲控制身體的能力,那是將一切對疾病的恐懼推向瘋狂。我伸手抓住父親的手,他轉頭過來眼神迷茫地看住我。
「爸爸,我是佳佳。」我輕聲報上小名。
軍校畢業的父親一向嚴肅,信仰一切權威的管理方式,小時候我和妹妹晚餐在餐桌上大聲聊天,筷子被他丟到桌下去——但是,此時此刻,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補獸夾上的老獸,扯著滲血的傷口不停地掙扎著,滿臉驚慌的表情。
突然,我的腦中浮起一首歌,那是小時候父親哄我的兒歌。父親有三個女兒,兩個外孫女,通通是聽這首歌長大的(父親有嚴重的性別刻板印象,不唱歌哄男孩的),他會唱的兒歌就只有這一首。
《小小姑娘》
小小姑娘 清早起床
提著花籃上市場
賣花賣花 賣花賣花 賣花賣花聲聲唱
花兒雖美 花兒雖香 沒有人買怎麼辦
滿滿花籃 空空錢囊 如何回去見爹娘
父親聽到我的歌聲,身體不再扭動了,他轉過頭,一雙褐色佈滿血絲,半透明的大眼睛楞楞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