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首部長篇小說」,《大武山下》的書面上這樣號稱:一座大山,一個小鎮,一個失蹤的少女…
年輕時讀龍應台的《野火集》,跟著她一起生氣;中年養兒育女,讀她《親愛的安德烈》家書。然後,像她一樣卸下高官公職,重新回到寫作與讀書的小窩。她回到屏東潮州,回到闊別五十年的鄉間,奉養失智的母親。她種菜、養雞,很人道主義地要為雞子們配對,一夫一妻,「要不然,怎麼生蛋啊?」,把同為潮州人的農委會前主委陳保基笑翻在地,我們捍衛龍應台:「保雞、保雞,你要保證應台生好雞蛋啊!」
龍應台養的雞在這長篇中都有名字:白雪、黑金、水晶、巧克力,還有突然就不活了的紅寶石。龍應台鄭重聲明:「是他們,不是牠們。」要搬離潮州的時候,她把雞仔們託孤給名叫「腰仔」的婦女:「凡是有名字的,就是朋友。朋友是不能吃掉的,對吧?」
在書裡,雞子只是小角色,更多植物與動物在她筆下栩栩如生,都是真實的,有意或不其然邂逅的。眾多人物反而是虛構,想必是潮州鎮上的眾多原型託身轉化。眾生有情,真實活著,羅織在這一本長篇小說中,剝開了,像一幅幅人物剪影或素描;合攏了,屏東鄉下在地浮世繪;很精緻,又像一幅清明上河圖,不相信,你去看她手繪的地圖,頗費周章地夾在書末。
閱讀這樣的鋪陳與雜鞣,讓我聯想詹姆斯•喬伊絲的《都柏林人》,是以一系列epicleti(希臘字,意指寫作前向謬斯乞求靈感的手札、頓悟)寫成的一部愛爾蘭風俗史,是他唯一一本,也是唯一以寫實手法創作的短篇小說集,所創造的人物後來成為他經典著作《尤里西斯》的原型。他選擇「都柏林」首都是因為它處於整個民族「癱瘓」的中心。龍應台的「大武山下」由84篇短文組成的一部龐大交響樂,描繪南台灣小鎮在地的人物、植物、動物、土地和歷史,呈現的反而是「禮失而求諸野」的台灣原始生命力──台北的名嘴與政客在喧嘩辯論,而南台灣的農人「在那片被大山柔軟覆蓋的土地上,深深彎著腰」。龍應台說:「辯論一千次樹是什麼,樹應該是什麼,不如走進山中一次,看一棵樹」
名為「小說」,故事線很晚才浮現,人物似具像,若有其事,卻又迷幻,縹緲流離,這 417頁的「長篇小說」其實是一齣巨大的「意識流」,星星點點的頓悟與禪偈,像莊子的天問與逍遙遊,有東坡的磅礡與縱深,萬斛泉湧,隨地而出,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
大武山下,少女的記憶,生命的扣問,星辰熠熠,奧義在森林與大海裡潛伏,月亮剪碎成千百個光影,蕩漾在河中;鞦韆無風自動,十四歲,在一九六六年九月一日早逝的少女魂魄,坐在高台上俯視,從無岸的時間之流上岸,在有光的地方,帶龍應台橫貫大武山,看見人世的纏綿懸念、牽掛離捨──「世界所有塵,一一塵中見」:「熱著的就是火,亮著的就是光、念著的,就是愛!」
回首大武山下,小鎮旅次,雲煙歲月,緣那麼淺,愛這麼深。
*作者為前環保署署長,曾與龍應台同在內閣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