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被剃成「十字頭」後不久,楊絳被剃成了一個「陰陽頭」。所謂「陰陽頭」,是被紅衛兵剃去半邊頭髮,這也是一種怪頭。楊絳是陪鬥,她說,有一位用楊柳鞭抽她的小姑娘,拿著一把剃髮的推子,把另外兩名陪鬥的老太太都剪成「陰陽頭」,但有一位女子,不知是什麼罪名,她兩手合掌,眼淚汪汪,像拜佛似地求著這位姑娘發「慈悲」,總算未把她剃成怪頭,但楊絳說:「我不願長他人志氣,求那姑娘開恩,由她剃光了半個頭。那是8月27日晚上。」楊絳被剃成「陰陽頭」後,總不能學錢鍾書那樣剃成和尚頭。大熱天不能包頭巾,卻又不能躲在家裡,錢鍾書急得直說:「怎麼辦?」後來楊絳情急智生,想出一個辦法來─做假髮。但上街不能搭公共汽車,因為售票員一看就看出她的假髮,大喝一聲:「哼!你這黑幫,你也上車?」所以她全靠走路。但街上的小孩也能看出她的假髮,伸手來揪,幸有大人喝止。後來她託人買了一頂藍布帽子,可是戴上了還是有點形跡可疑,出門總是提心吊膽,有時想請錢鍾書陪著走,可是他戴眼鏡又剃光頭的老先生,恐怕也幫不了多少忙。她上街去買菜,有時賣菜的大娘也會盯住她的假髮,有一次問楊絳:「你是什麼人?」以後楊絳不敢去市場,而由錢鍾書去買菜。錢鍾書與楊絳在日偽時期上海沒有受過這樣的屈辱,何以在自己的新中國反而要受這種侮辱呢?
有人貼出大字報,聲討錢鍾書輕蔑毛澤東著作。這個罪名在當時是很大的,可能要殺頭的。楊絳大怒,也很恐慌,大罵這些人捕風捉影,無故誣人,並說如果錢鍾書要說這話,一定說得更俏皮些,這語氣就不像。錢鍾書、楊絳迅即寫了一份小字報,提供線索,請實地調査。他們於晚飯後,就帶了一瓶漿糊和手電筒到學部去,把這份小字報貼在大字報下面。第二天楊絳挨了一頓批鬥。在那個鬥天鬥地的時代,批鬥是家常便飯,批鬥楊絳時,紅衛兵問楊絳:「給錢鍾書通風報信的是誰?」楊絳說:「是我。」「打著手電筒貼小字報的是誰?」楊絳說:「是我。」臺下一片怒斥聲。當時很多夫婦彼此劃清界線,以免相互牽累。但楊絳沒有這樣做,還一口擔保,錢鍾書的事,她都知道。鬥完後,楊絳被打鑼遊街示眾,受盡屈辱,出盡洋相。當初軍宣隊認為此事(輕蔑毛澤東著作)情節嚴重,但査無實據,最後要錢鍾書寫一自我檢討。以錢鍾書的大才寫這種自我檢討,不管用文言或白話,優為之的,他只好婉轉其辭,不著邊際地檢討了一番,事情總算過去了。
錢鍾書做清道夫,楊絳洗女廁所。錢鍾書在〈論文人〉(收入《寫在人生邊上》)一文裡說:「在白郎寧的理想世界裡,麵包師會做詩,殺豬屠戶能繪畫。」可是一切都顛倒過來。錢鍾書打掃院子,楊絳清洗兩間女廁所。打掃女廁所本來是文學所小劉的工作,她是臨時工,工資最低,楊絳在女子裡工資最高,紅衛兵乃叫楊絳做小劉的工作,小劉就做文學所的負責人。小劉現在是楊絳與錢鍾書的頂頭上司。楊絳說小劉人很好,沒有架子。但錢鍾書說,在文學所小劉是很威風凜凜的。楊絳一次藉故去找小劉,想看看錢鍾書的辦公室,他們把大大小小的書桌拼成馬蹄形,大家擠成一圈。上首一張小桌是監督大員小劉的。據楊絳記述:「她(小劉)端坐在桌前,滿面嚴肅。」楊絳說,這一措施叫「顛倒過來」。其實,這可以反映出文革時一切都是倒行逆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