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非歌星,但這些歌確實是曾經在今世煉獄,鼓舞及營救不知多少靈魂的生命之歌。」─蔡焜霖
黑牢歌聲
還不到 20 歲生日,在保安司令部軍法處擁擠燠熱的牢房裡,禁錮的盡是高潔的靈魂。不論大學教授、醫院名醫或是農家老伯或是年輕學生,全是只穿著一件短褲裸裎相處。而清晨四、五點鐘的點名更是死神召喚的恐怖時刻,在這天天徘徊死亡幽谷的黑牢裡,時時有三、五個人站起來,在窄狹的牢房裡兜轉,唱著你我互相熟悉的歌。而明天,誰會永遠告別而去,沒有人敢猜想⸺這一幕幕情景,是黑牢十年最深刻的回憶。
逃過死神魔掌被押解火燒之島,卻是原始未受文明污染的自然天堂⸺藍藍的天、藍藍的海、翠綠的小山崗。鎚擊海邊礁石、堆成禁錮自己青春的萬里長城固然艱苦、上山砍茅草蓋成克難房屋亦極勞頓,但海岸邊、綠山上青春的歌聲昂揚,因沒有電也就沒有光害的夜晚,滿天星斗或一輪明月下,思鄉的歌聲也極其柔婉。
忘年之交好友艾文是學有專長的音樂家,卻也醉心研究台灣崎嶇坎坷的歷史,欲將白色恐怖時期,患難中鼓舞無數受難者的歌謠⸺有中文、英文、日文或德文、意大利文,介紹給世人。無奈往年歲月一起唱歌的夥伴早已一一凋零,艾文遂提議我這個倖存老人獻醜。我既非歌星、且當年唱歌也是山野海邊而不是設備齊全的錄音室。再三推託不成只能遵命。我歌聲沙啞又走調,但這些歌確實是曾經在今世煉獄,鼓舞及營救不知多少靈魂的生命之歌。
馬嘶鳴的聲音 消失在遠方
鍾浩東遭槍決時,關押在軍法處第五房的20 歲少年蔡焜霖,六十七年後再次演唱這首〈幌馬車之歌〉。
1950 年10 月14 日,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面對死亡點名,早有覺悟的他,除了以溫熱的手掌與難友們握手道別,也已經安排了自己的送別歌曲,鍾校長希望難友們為他唱日文歌曲〈幌馬車之歌〉,這首他教妻子蔣碧玉學唱,也讓他想起南部家鄉美麗田園的歌。
鍾浩東濃厚的中國情懷,讓他與妻子好友赴中國投入國民黨抗日陣營,甚至為此將親生骨肉送養,最後卻因社會主義思想,在日文歌曲的送行下步上死亡,是台灣人的時代悲劇命運。
不只鍾浩東,吳思漢為投入對日抗戰,放棄在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部的學業,從日本搭船至朝鮮半島,輾轉從北京到河南再到重慶,並形容這一段追尋的旅程是「思慕祖國不遠千里」,卻在馬場町被摯愛的祖國槍決。而抗日以致被日警通緝的李友邦,從台灣到中國參加黃埔軍校,官拜中將也躲不過白色恐怖的子彈,重病之際仍被擔架抬至刑場槍決。
當時台灣人面臨時代巨變下無辜犧牲和受難的人實在太多,曾以詩句「祖國我欲乘風歸」明志的林獻堂,戰後只能選擇遁居在其一生抗爭的日本。陳澄波在戰後不但歡迎,更成為第一個加入國民黨的台灣畫家,卻在女兒眼前,在嘉義火車站前遭槍決示眾。醫師張七郎在戰後籌建牌樓,張燈結綵地歡迎,迎來的卻是一年多後父子三人暗夜的公墓處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