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生活有著根本的不確定性,尤其是情欲方面的矛盾不安,因此特別投合班雅明的性格。最遲至一九一八年四月兒子史帝芬出生之後,他的創作力如泉湧,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完成了博士論文。由於戰爭的結束指日可待,他不得不開始具體規劃未來的職業。尤其是班雅明的父親因為家產在戰爭中遭受嚴重損失,因此也催促兒子儘快自食其力。
關鍵的日子
當這個年輕的家庭在一九一九年夏天前往布里恩茨湖(Brienzersee)湖畔的一間膳宿公寓度假時,他們在這之前已經辛苦工作了好幾個月。「朵拉與我已經精疲力竭。」班雅明在一九一九年七月八日給舒勒姆的信上如此寫道。小史帝芬的健康狀況也是原因之一,因為他幾個月以來「一直在發燒」,所以夫婦倆「根本無法休息」。尤其朵拉因為「一連幾個月過度勞累」,導致「貧血與體重急遽減輕」。班雅明自己則是仍然得與催眠得來的坐骨神經痛奮戰——那疼痛並不輕微,此外他還對好友舒勒姆說,他「最後六個月裡一直為耳鳴所苦」。今天我們大概會說,這是處在過勞或心力耗竭的邊緣。
所以班雅明一家非常需要這次夏天的假期。膳宿公寓有個好聽的名字:「我的休憩」(Mon repos)。迎著湖景、三餐供膳,還有專程陪同小孩的保姆—確實,班雅明一家的情況儘管嚴峻,但基本上還不至於財務窘迫。他們本來可以吃好睡好、讀點書,華特還可以時不時把他所愛的波特萊爾的一兩首詩譯為德文。一切本來可以很美好。
然而就跟班雅明的其他計畫一樣,這次的度假也是多災多難。這很大程度也是他自己造成的。因為班雅明為了繼續獲得父親的財務支援,決定暫時不要告知柏林的老家他已經順利完成博士論文的消息。
然而他的父親對於兒子的進展完全沒有信心,便決定與太太到瑞士突襲拜訪。他的雙親到達他們度假地的時間點,我們確切知道是在一九一九年的七月三十一日。要是知道班雅明父子的性格,又知道他們見面時的具體情境,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公式,就能準確預測這對父子會面的過程將如何開展。班雅明在一九一九年八月十四日給舒勒姆的信上提到「那幾天真是糟透了」,並且不好意思地加上一句「現在我完成博士的消息不用再保密了」。
班雅明的父親在知道他已經完成學業後,有鑑於時局非常動盪,便堅決要求兒子儘快找個體面的、最好是穩定而且有薪水的工作。這對班雅明來說並不容易,因為當父親逼問他對於接下來的出路有何打算,他唯一的真心話是:批評家(Kritiker),爸爸。我要當個批評家。
至於這句回答具體來說代表什麼、又意味著什麼,他在博士論文裡已經做了詳細的鋪陳:《德國浪漫派的藝術批評概念》是一本厚達三百頁的書。在一九一九年八月初的這幾天裡,班雅明要對他這位幾乎沒有受過哲學薰陶,而且還長期抑鬱的商人父親解釋,「批判」這個概念是多麼重要—對自身的文化與個人的自我是多麼意義重大,特別是批判完全可以是個能賺取報酬的事情—這一定讓他感到十分痛苦。
不過至少值得嘗試一次。尤其是在學位論文艱澀的標題背後,隱藏著一個班雅明深具自主性的訴求,那就是在一個新的理論基礎上,從根本上公開自我的成長與整個文化的演進。而使這公開成為可能並且永遠產出新內容的核心活動,班雅明在博士論文裡簡單地稱之為:批判(Kritik)。他深信,在追隨康德的費希特、諾瓦利斯(Novalis)與謝林等人的作品裡,已經出現一種特定形式的精神活動,其對於人類的個人生活與自身文化所具有的獨特重要性,一直都還沒有為人所發現。
*作者沃弗朗.艾倫伯格(Wolfram Eilenberger)2011年年創立《哲學雜誌》(Philosophie Magazin),也是德國談論哲學主題的電視、廣播節目的常客,現與家人居於柏林,曾出版多本哲學著作。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魔法師的年代:1919-1929哲學的黃金十年》(商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