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的民族國家在企圖建立的過程中間,為了確定它自己對邊界的所有權,通常都會把歷史上的封建關係解釋成為自己的絕對統治權,但這一點通常得不到鄰國之間的認可。最後,像歐洲,阿爾薩斯─洛林(Alsace–Lorraine)也好,波蘭的加利西亞(Galicia)邊境和西里西亞(Silesia)邊境也好,都是經過幾百年的戰爭和外交才穩定下來,達成所有各方都能同意的解決方法。而不丹、錫金和西藏這方面的問題就是,亞洲歷史的發展比歐洲更晚。西發利亞體系在十七世紀的歐洲開始確定,到凡爾賽條約,一九一九年的時候,就已經完全確立;而在亞洲,是在清朝末年的時候才剛剛開始引進。因此,西藏本身、尼泊爾、不丹和錫金之間的封建權利,應該怎樣轉變為民族國家之間的關係,就成為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關鍵就是,相鄰的兩個大國,印度和中國,自身的民族國家轉型都是很成問題的。它們都繼承過去英印帝國和大英帝國的帝國結構,而帝國結構本身不是民族國家的結構,它包含著多重的宗藩關係。像印度,既有英國人的直轄領地,又有很多土邦,各土邦的關係是不平等的,它們彼此之間還有多重的宗藩關係,它們跟英國女王和英國駐德里的印度總督或副王之間的關係也是各有各的特殊條約,也就是高度個人化的條約。例如,孟加拉是英印帝國的屬地,但是孟加拉同時又是不丹的藩屬。不丹人在中國的清朝時期曾經一再對孟加拉發動戰爭,戰爭的結果一般是孟加拉人向不丹人送禮,換取不丹人結束戰爭;而同時,孟加拉人和不丹人都在給拉薩的達賴和班禪喇嘛送禮,有時還要求班禪喇嘛仲裁他們之間的糾紛。那麼這就等於說,不丹也好,錫金也好,尼泊爾也好,孟加拉也好,它們都同時跟英國女王和印度皇帝有宗藩關係,同時又跟西藏的達賴喇嘛有宗藩關係,而西藏的達賴喇嘛又同時跟蒙古的從俺答汗以來的各位可汗以及從康熙皇帝以後的各位滿洲皇帝之間有著多重的宗藩關係。
這些關係都是可以有很大的隨意解釋的餘地的,你可以把它解釋成為佛教意義上的施主和僧侶之間的關係,也可以把它解釋成為稱臣和進貢的關係。那麼這個邊界怎麼劃呢?你可以說,不丹和孟加拉都是西藏的藩屬,應該把西藏發明成為一個現代民族國家,然後把這些地方都發明成為西藏領土;也可以說,印度應該發明成為一個現代的民族國家,印度繼承英印帝國的所有條約權利,那麼不丹也好,西藏也好,錫金也好,最後都要變成印度的領土。中國方面當然也可以—不是可以,而是已經根據歷史上的這些封建關係,宣布西藏自古以來就是清帝國的領土,因此也就是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土。像春丕谷地這個地方,在封建時代是有多重歸屬關係的,哲孟雄的王公、不丹的王公、英印帝國的官員和西藏的僧侶在當地都是有莊園的。這些莊園,你可以把它解釋成為私有財產制度之下當地這些官員和領主自己購買的私有財產,也可以把它解釋成為封建主義之下的藩屬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