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教孩子太淺的東西,因為孩子往往比我們以為的要聰明許多。
我上大一的寒假,隨社團前輩到台大隔壁的龍安國小服務小朋友。我開了一門新詩課,用的教材基本上就是詩人管管的一句「春天坐著花轎來」。上半堂課先解詩。我問小朋友,為什麼春天坐著花轎來?他們就開始七嘴八舌。我一路推著他們馳騁想像,不評論他們講對講錯。氣氛熱鬧了,下半堂課我就要他們作詩;不是寫在紙上,而是舉手站起來發表。天啊,一隻隻小手冒出來,爭先恐後搶著朗誦自己的詩。小手們伸展著,搖晃著,課堂成了一個生機勃勃的森林。念詩的時候,有的孩子聲音大,有的聲音小,也有發表到一半講不下去而不好意思坐下的。
這三十多年前的一幕,依然鮮明。寫到這裡,我不禁想問:那座課堂的森林,到哪裡去了?
「春天坐著花轎來」當然是淺顯之句,所用的具象比喻是最基本的文學手法。可是孩子們卻體會到它的結構,即席運用到創作上,這就讓我很佩服,對他們的學習潛力產生敬畏。從頭到尾,我一點也沒說這是什麼文學手法,什麼是喻依喻體等等立即可以澆熄熱情的東西。我只是用一句詩起頭,問孩子們:詩中的世界是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描述世界?教材不一定要深奧,但問的問題要深入。
觀察世界,然後形成世界觀,發展表達方式,是人人與生俱來的偉大禀賦。我尊敬這種禀賦,相信每個人皆有此禀賦;教學的目的,便是要讓孩子們在實踐中認識到自己就是具此禀賦的偉大智人。當然,教材本身代表既成的世界觀與既有的表達方式,並沒有錯。然而教學的目的不是要灌輸這些,而是要善用這些前人的成果作為例子、作為線索,作為引導孩子認識自己禀賦的地圖。
教材是標月之指、渡河之舟。月已得,河已濟,則指與舟皆可棄。但有趣的是,看到月亮或渡過河流的人,往往對幫助過他們的指與舟心懷感謝。而只見指頭不見月亮,或一直在河流漩渦裡打轉的人,往往一天到晚咒罵指頭咒罵舟船。這是我對文白教材之爭的根本見解。
三十多年前的一幕,讓我對那些孩子們極具信心,以至於覺得整個台灣的教育大大地虧欠了他們蘊藏的無窮潛力。台灣的基礎教育教得很難嗎?我覺得恰恰相反。不激發孩子去思考事物的基本道理,代之以瑣碎繁雜的資料。缺乏難度,代之以令人窒息的重量。
垃圾沒啥道理,但大量的垃圾很沉重,壓垮了許多聰明人,徹底摧殘了他們追求知識的興趣。這是我對台灣教育的根本分析。
*作者從事科技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