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對楊來說,從關心當代正義的觀點來看,意義重大的差異,不是個人間個性的差異,而是每個人屬於不同社會群集(social group)的差異。一個人必然同時屬於許多種社會群集,她可能屬於女性、母親、原住民、每日只能聽從命令的勞工、同志、住在貧瘠的鄉村、老年、對抗污染和徵收的居民等等不同的社會群集。在此世你是被擲入這些社會群集裡,無法選擇屬於哪個群集。每種社會群集的產生,坐落在什麼社會位置、被社會怎麼對待,主要被動態的社會過程所形塑,不是由單方面的文化本質、生理特質或者個人決定。楊認為啟蒙社會所謂平等的制度,反而對某些社會群集帶來壓迫。注意到人屬於不同社會群集的差異,才能夠看到自由社會仍然持續對不同的人進行不同的壓迫。
抽象來說,差異指的是那些無法被普遍制度窮盡的人的特殊性。哲學家採取不同的路徑探討差異,有的從社會本體論、有的從對理性的批判、有的從社會反抗等等。社會群集是楊提出來最有創見的概念之一,這是她探討差異的獨到路徑,比其他哲學家更具體和貼近我們的切身經驗。透過這個概念,楊非常有力地說明為何在啟蒙和自由的社會,差異仍然是關鍵的正義議題。
楊的課輪到我自我介紹,我如往常用美式英文發音唸了我姓名的羅馬拼音。多數美國人無法唸出或記得我的名字,因此常會迴避叫我的名字以免困窘,這常會讓我覺得自己是美國社會裡突兀的隱形人(突兀和隱形其實相矛盾,因為矛盾因此更突兀,只好更隱形)。楊說可否請你用正確的中文發音把你的名字再講一遍,我想要試著念念看,楊跟著我念了幾次都無法準確地用中文念出我的名字,她笑著說:「Chia-Ming,看來我還需要多多練習。」
楊說她對政治哲學的熱情始於女性主義。在絕大多數的社會,女性生活在文化歧視、經濟剝削、無力、邊緣化和暴力威脅中;過去這些經驗被「正常化」、「私領域化」和「去政治化」,因而被理所當然的接受。沒有比去政治化更政治化的策略了。女性的禁錮來自許多看似最中性、正向、細瑣、和政治最無關的社會關係。因此最了解政治的無非是女性,而不是那些眼中只有物質力量的現實主義者。也因此女性主義最敏於拉下各種「去政治化」的假面具,為所有其他弱勢者的壓迫開闢出一條被看見的道路。政治不只是公領域或者政府的事。為了讓所有壓迫可能被看見,女性主義建議我們最好將政治界定為一切可以被集體重新評價和參與改變的事物,政治無所不在。
既然政治無所不在,楊接續著說,如果我們了解壓迫在各種社會過程、關係和結構中如何產生,我們就會認知到我們對正義的責任無所不在。個人間的人際互動當然也是政治,我們常在人際互動中延續了某種促成壓迫的社會關係和結構。楊在公眾場合困窘、吃力、不準確地唸出我的中文名字,她教會了我什麼是社會群集(我做為一個英語不好、不熟悉美國社會,不會 small talk,沒有勞動力、來自東亞的男性)、為何政治無所不在(我和美國人的人際關係誠然是)、以及什麼是正義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