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政治哲學家艾莉斯.楊的名著《正義與差異政治》出了中譯本!艾莉斯是我在芝加哥大學政治系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過了十年,隨著我閱讀和思考地圖的成長,我對她的理解不斷增加,下筆才能簡單乾淨起來。寫這個推薦序對我來說是一個在尋訪楊的過程中,翻搜自我靈魂(soul-searching)的旅程。和大家推薦這本書、這個哲學家。
我第一次見到艾莉斯的時候,她正聲音宏亮、神情愉快地走進教室,她有著一張大又厚實的嘴巴,臉上掛著哲學家中罕見的大笑容,看著學生的眼神不時跳出溫暖的笑意。這真是古怪極了。芝加哥大學的師生平常多像是羅馬競技場的角鬥士,背著盾、杵著劍,全身緊繃地隨時準備說出聰明的話語。快樂在芝大是一種像愚蠢一樣奢侈的罪惡。這位世界最頂尖的女性主義學者和左翼哲學家卻這樣毫無防備地、快樂地、大聲地和我們打招呼。這樣看起來一點都不聰明啊──可是這也讓人太想擁抱她了。艾莉斯.瑪莉雍.楊在三年後成為了我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
楊教我的第一門課,帶我們討論法國社會學家米歇爾.傅科對政治理論的可能啟發。她打趣地說,許多人說她愈來愈傾向康德主義了,所以她要回頭讀傅科平衡一下。我後來才逐漸能體會這句話。如果你曾經被康德感動過,篤信每個人都必須是自己的目的,不能只是他人的工具。這個感動勢必也會驅使你喜愛傅科,著迷和顫慄於他對現代規訓體制(監獄、醫院、工廠、軍隊等)和治理理性的批判,也因此你不得不回頭批評康德的普遍性理念的缺陷,而這全都是因為你太愛康德了。有些評論者將楊歸類為康德主義者,有些說她是像傅科一樣的後結構、後現代主義者。你說康德和後結構主義者不是不相容的兩個極端嗎?喔不,楊心裡一定很清楚,如果你真正關心那些被現代制度壓迫的人們,你如何能不同時既是康德主義者又是後結構主義者?你必得兩者都是。
如果上個世紀八○到九○年代論述正義的關鍵字是差異,本世紀頭十年論述民主的關鍵字無疑是涵容。當代沒有一本討論差異和涵容的著作可以跳過楊的論述。當代也沒有一位政治哲學家,將差異和涵容這兩個理念的底蘊闡明得比楊更貼近那些邊緣、無力、被剝削和歧視的人們的社會生命處境。
什麼是差異?每個人都有平等的權利和機會,被法律平等對待,不就已經足夠了嗎?為什麼我們還要特別關注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楊帶著說故事的語調說,從前有一個黑暗時期,人們出生就屬於不同的政治、種姓或社會階級。因為不同的階級、種族、宗教、性別、職業等身分,人們被給定不同的特權和義務。有人出生就是統治者,有人出生一輩子就是貧農。然後啟蒙時代來了,我們開始相信每個人都有一樣的理性和道德感受,人人平等,都該擁有平等的權利和機會,被法律和國家平等對待,不能因為性別、種族、宗教、階級等差異而有不同。啟蒙並不排除個人間的個性和人生計畫的差異,事實上,啟蒙之子的自由主義當然鼓勵每個人探索自己的個性,實現自己的個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