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客氣的仍是從前的新青年同仁。陳獨秀在致李大釗信中嘲笑胡適「跪著造反」;魯迅則以向來的刻薄,寫了《導師》一文,對胡適毫不留情地各種損,最後大喝三字:「鳥導師」。曾經的青年導師胡適,就這樣「百尺竿頭掉下來」,成了「鳥導師」,成了「新勢力」的公敵。
胡適有自知之明。在阻止北大學生捲入政爭失敗後,他即「告了長假,在上海養病著書」。同時反復致函北大校方,堅辭北大教職。其實是自甘邊緣。但是,名高謗隨的胡適,已經身不由己。國共主導的群眾運動、群眾政治越來越水漲船高,繼夏天的「五卅運動」、秋天的北師大風潮之後,終於在這年11月28日達到巔峰,引爆武力奪取政權的所謂「首都革命」。政權雖沒能奪到手,次日的一把熊熊烈火,卻成功燒掉了晨報館,並點燃了全國輿論。即便遠在上海的胡適,這時也不可能作壁上觀,不復有昨日的清靜。
爭議的焦點是晨報館該不該燒。陳獨秀的回答斬釘截鐵:該。為什麼該?徐志摩一接手《晨報副刊》,就組織了一場關於蘇俄問題的大辯論。在這場大辯論中,陳獨秀和他的同志們完全處於下風,他們早憋了一肚子氣,晨報館在他們眼裡,早就是反蘇反共的橋頭堡,早就是敵人。如今世學者已經指出的:
在那個時代,對蘇俄的態度,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它表明你是進步還是反動。這個問題在陳獨秀自己那裡當然不言而喻,但,《晨報》居然還作為問題討論,討論下來,結果反俄還占了上風。這種落後反動的報紙為什麼不該燒?燒報紙的邏輯乃是陳獨秀當年不准《新青年》發表反對白話文的繼續。因為此事「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陳獨秀語)。《新青年》是自己的,說不發就不發。《晨報》是異己的,必不容的話,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燒。
陳獨秀和他的黨內同志認為該燒;主張聯俄容共的國民黨,對《晨報》同樣惱火,同樣認為該燒,因而領頭者即為國民黨北京執行部幹將朱家驊。此時的晨報館,跟胡適的處境很像,都把國共代表的「新勢力」給得罪光了。區別只在於,晨報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胡適則是一個人,惹不起躲得起。所以事後有朋友慶倖胡適走得早,否則,「首都革命」的那把街頭之火恐怕也饒不了他。
《晨報副刊》發起的這場蘇俄問題大辯論,本來都是文人之辯,按說不會秀才遇到兵。奈何徐志摩們固然都是秀才,身後沒有兵。陳獨秀及他所屬的國共陣營,身後卻有千千萬萬兵。這千千萬萬兵拿段祺瑞等武將暫時沒奈何,武力推翻北京政府的計畫只好推遲;但拿來對付晨報館及徐志摩們,卻是綽綽有餘。火燒晨報館的滾滾烈焰,就這樣騰空而起。在陳獨秀們看來,這當然是神聖的革命之火,大快人心。晨報館咎由自取,得其所哉,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