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該來重讀董橋的時候了,儘管他仍然持續寫作不輟,最近這2年還結集了《讀書便佳》、《我的筆記》、《論胡適》等書,每本標示他「歸休」的年數,從報社回歸書房是真,但「休」就未必,至少閱讀與寫作明顯未休。
重讀董橋會發現他在1996年寫了這樣的文字:
中國最近發生的幾件事都教人非常難過。……大家不禁想到香港的將來是不是還可以保持開放、自由、負責任的風氣?「一國兩制」能不能落實執行似乎已經不太值得探討了。中國的那一「制」才是關鍵所在。只要中國堅持現在的司法制度和思維方法,香港這邊的「制」肯定要變。……中國人可以說不,當然很好。中國人可以提出問題發問,就更好了。
這樣的內容,這樣的觀點,一點也不像是已經有了24、5年光陰折磨的。重讀董橋,會比只是讀最新的、現在的董橋,更敏銳地明瞭:董橋累積了30多冊的散文集,寫作時間橫跨超過40年,是件多麼難得,甚至是多麼驚人的事。
難得在於散文如果寫的都是切身經驗與體會,那麼一定要嘛寫不了那麼多,要嘛如果寫那麼多會有許多類似、重複,除非敝帚自珍,否則不值得通通收羅,集合成那麼大的規模,讀者一一讀去,讀不了多少就要厭膩了。受到一時經驗或環境的刺激,會有強烈的反應,當下覺得值得寫、必須寫,然而一來事過境遷,別說讀者,就連作者自己都遺忘了刺激反應的原因,文章讀來就空洞無根了;二來強烈反應又能有多少不同形式,表現為多少不同的意念與感受呢?
重讀中確認了董橋散文最突出的特性,用英文說:They all age well.不是青春常駐,永遠不老不過時,而是經歷了時間之後,很奇特地卻和我們閱讀此刻始終能不脫節地保持一份親近性,仍然在對我們說著或有意義或有意思或有啟發的話。
長期在報社從事新聞工作,董橋當然也寫一般最不堪時間考驗的「時評」。「時評」的「時」表白了是針對這短暫當下時間而存在的,沒打算在離開這「時」之後仍然被保留下來。然而收在《英華浮沉錄》6本書中的一些明顯屬於「時評」性質的文章,例如前面引文這篇,卻很奇怪地也都依然可讀可賞。
2.
是的,奇怪,因奇怪而引出探究之問──為什麼董橋的散文可以不過時?為什麼董橋的散文耐得過幾10年的風霜而不呈露斑駁不發出霉味?
其中一項關鍵原因在於,董橋寫的是「知性散文」,而不是更主流、更常見的「感性散文」。
「散文」乃相應於「韻文」而得名,中國文學傳統中,唐代之前,所有不以記敘為功能、追求藝術價值的作品,都出之以韻文,這種態度在六朝達到顛峰。六朝可以說是中國的「美學時代」,當時人的地位與身分取決於美學品味。六朝士人敷粉、服五石散,還講究說話技巧,不僅要出口成章,最好出口成韻,筆下更是雕鑿,駢文「四六文」盛極一時。今天我們視為僵化、腐敗、封建,只追求形式而無內容的文體,卻滿足了當時細緻的、折磨人的、奮不顧身追求美的文化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