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根出獄那天，空中飄下的雪花跟他的頭髮一樣白。他非常雀躍，重生的喜悅溢於言表，「好像美夢成真，」老人開心表示：「期待一切都會更好。」
現年83歲的黎根（Joe Ligon）是美國年齡最老、服刑年限最長的少年終身犯（juvenile lifer），他在15歲那年因為搶劫傷人致死，被判處無期徒刑且不得假釋（俗稱終生監禁），原本將在鐵窗後老死。但在2月初，在牢裡待了68年的黎根因釋憲成功而重獲自由。宛如經典名片《刺激1995》的第二男主角「瑞德」（Red），黎根終於要展開全新人生。
「1953年犯下罪行的那個孩子已經消失了。2021年走出監獄的是位83歲的老人，他成長了，改變了，也不再是社會的威脅，」黎根的公設辯護人布里奇（Bradley Bridge）表示：「他已經為自己帶給社會的傷害充分賠罪。現在，應該讓他以自由身度過餘生。」
「我現在是大人了，我再也不是小孩。我不只是個成熟的男人，我是個老人，每天都在變老，」黎根告訴媒體。
15歲犯下大錯
與許多冤案不同，黎根並不是完全無辜之人。1953年的他剛搬到費城南部不久，是個不愛讀書的叛逆少年。據他的說法，事發當晚他與4名朋友第一次嘗試喝了酒，臨時起意對路人行搶。他們一共持刀刺傷了8人，其中兩名男子因此死亡。這起案件登上了當地各報頭條，媒體稱呼他們為「獵頭者」（the Head Hunters），儘管黎根堅稱他們並不是幫派。
《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報導，黎根承認自己當時用刀刺傷一人，那名傷者活了下來，並非兩名死者之一。然而，法院最後仍判他兩項一級殺人罪成立，他被處以無期徒刑、終生不得假釋。在那場只開過一次庭的審判中，他與其他被告在文件上被標註為「有色人種」及「心智具缺陷、有犯罪傾向」。
布里奇表示，自己看過當年文件，即使放在今天，黎根的行為也一定會被判有罪，只是種種證據都顯示，罪名頂多是搶劫、嚴重襲擊或蓄意謀殺。「他會被判5至10年徒刑，但他沒有犯下殺人罪。他應該得到適當的懲罰——無期徒刑對一個沒有殺人的人而言實在太重了。」
無論如何，黎根入了獄，外面的世界從此只是一團模糊的訊息。那一年，正逢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即位、卡斯楚掀起古巴革命武裝起義，還有兩韓在板門店簽署韓戰停戰協定。這68年來，冷戰、石油危機、蘇聯垮台、網際網路出現與恐攻狂潮等世界大事，黎根都沒有真正經歷過。他甚至沒有看過1960年代風起雲湧的美國民權運動，當羅莎帕克與金恩博士號召抵制公車的種族隔離制度時，少年黎根已在牢裡度過第3個年頭。
「全球唯一」的殘酷刑罰
美國是全球唯一可以判處未成年人終生監禁的國家，聯合國早在1989年就在《兒童權利公約》中明訂，未滿18歲「不得處以死刑或無釋放可能之無期徒刑」。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CLU）統計，全美至少有2750名未成年人正在服以不得假釋的無期徒刑，其中被判刑時最年輕的人只有13歲。而在黎根服刑的賓州，2016年還有525位少年終生犯，其中6成都來自費城，絕大多數都是非裔出身。
布里奇致力於幫助少年終生犯，在他看來這樣的刑罰是純粹的殘酷。畢竟，世上哪有如此厲害的法官，能夠100%認定一位10多歲的少年「永無教化可能」？布里奇說：「這否認了他們的人性，否認他們有能力改變，否認了他們有朝一日可以出獄並對社會有所貢獻。」
將近70年來，黎根其實有幾次踏出監牢的機會。CNN報導，1970年代賓州州長曾經給予黎根和他的同伙假釋機會，但黎根卻拒絕了，因為他不喜歡出獄後仍受永久監管的概念。律師布里奇指出：「州政府的假釋條件是，他餘生都要活在政府看管之下，他選擇不接受這種條件。」
時間又快轉了40多年，隨著科學、犯罪學與法律研究等發展，近來各界已凝聚共識認為，兒童的腦部和心智發展不夠健全，不應當作擁有與成人相同的行為責任。少年權利團體「修復正義」（Restore Justice）亦指出，有鑑於監獄環境的殘酷，少年犯終生犯即使可以申請假釋，仍然很有可能死在獄中。伊利諾州最高法院就曾在判決中指出，對於18歲以下的少年而言，41年的有期徒刑實際上就相當於終生監禁。
「監獄的牆很奇妙，一開始你恨它，後來習慣了它，當你待的時間夠長，就會依賴上它，那就是你被體制化了。」
「你被判『一生』都要關在這裡，『一生』就是你被剝奪的東西。」──《刺激1995》（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2012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終於認定，判處18歲以下少年「無期徒刑不得假釋」，實則有違憲法第八號修正案的「不得施加殘酷非常的懲罰」這一條，此後，陸續有28州廢除少年終生犯的量刑機制。直到2016年，聯邦最高法院再度要求所有法院溯及既往，重新檢視所有少年終生犯的假釋可能性，賓州的500多位犯人因此得以重審，黎根的刑度也被改判為35年，並即刻允許他假釋出獄，他所服的刑期早已接近兩倍之久。
令人驚訝的是，即使法官親口說「我不希望你死在獄中」，黎根再度抬頭挺胸地拒絕了這次假釋，他的理由還是一樣：受到監管的「自由」不是真自由，他不希望去外地探望親戚時還要卑微地等待批准──經過長年鐵窗生涯，黎根只想從監管中解放。
「被關這麼久，我的案件沒有要求過假釋，」他說，「我只想正確地、適當地被放出去。」
黎根在布里奇的辦公室受訪，也不諱言表示：「我就是那種固執的人，從我會講話以來就是這樣了。」多虧布里奇陪伴他一起堅持15年，去年11月，聯邦法院終於認可讓黎根在90天內出獄。
黎根在牢裡的生活頗為平靜，牧師和前獄友都形容他是個安靜、獨來獨往的人；他喜歡打掃，生活習慣很好，多年來表現優良，不過一樣不喜歡讀書，不曾進修什麼課程，因此幾乎不會閱讀，全靠獄友幫忙讀信與寫信。他離開監獄時，布里奇幫忙帶回14個塞滿了法律文件的紙箱，這幾乎是黎根在世上的所有財產。
人生八十才開始
不難想像，黎根出獄後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挑戰。
一切對他而言都是那麼新穎，《費城詢問報》（The Philadelphia Inquirer）報導，被問及出獄頭幾天的生活，黎根顯然對周遭非常好奇：「我一直在看那些好高的大樓，對我來說很新鮮，這些原本都不存在的。」
坐在布里奇的八樓辦公室，黎根說，這是他此生第一次到達這麼高的樓層。「我好高興我活得夠久，可以看到這些。」
新的生活險阻重重，《華郵》指出，黎根的家人幾乎全部離世了，只剩下妹妹與幾個外甥，所幸他們都很願意協助黎根找回人生。黎根遺憾地說：「如果我能在父母還活著的時候就出來，那就更好了。」
幸運的是，外頭還有許多人等著幫助黎根。「青少年量刑與重返社會」（Youth Sentencing & Reentry Project，YSRP）組織就是負責協助他重新展開人生的單位。該組織幫黎根找了專門協助這類更生人的寄宿家庭，一點一滴引導這位老人找回生存所需的法律地位，包括在10幾家政府機構之間辦理文件、買醫療保險、辦手機等等。對黎根而言，這些都是天書般的挑戰，他不僅是文盲，此生也沒有投過票、不曾自己付過帳單、不曾擁有自己的住處，還沒有賺取過最低薪資（在牢裡的工作僅有微薄薪水）。
YSRP負責人佩斯（John Pace）表示，少年終生犯要重返社會絕非易事。佩斯自己也在17歲那年因搶劫和襲擊罪名入獄，足足坐了31年牢。他在出獄後一度被全新的現實生活搞得暈頭轉向，因此投入幫助其他更生人的志業裡。
「監獄環境沒有什麼刺激，你不能跟人們有太多接觸，互動非常受限，」佩斯說：「所以當你出來了，想像這一切吧，你突然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了，但你要做些什麼呢？」
「想要一個鬧鐘」
黎根非常同意這些見解，他要適應所有的高科技世界、所有在真實社會生存的眉角，但最重要的，還是要適應「自由」的意義。雖然已經沒有警鈴跟刺眼燈光會在清晨6點叫他起床，黎根出獄的第一晚還是沒有睡到自然醒。
「那麼久了，你都以同一種方式生活，」黎根說：「你會對改變免疫，你的身體系統就是不想改變，我想不到更好的形容了。」
現在，黎根的努力目標就是「盡可能過上正常生活」。他的第一批願望清單之一就是請布里奇帶他去買個鬧鐘。黎根希望在不久後的將來，自己就能一覺安穩，熟睡到需要鬧鐘才叫得醒。
此外，黎根也希望盡快找到工作，也許會是清潔工作，幫忙那些協助他的組織清理環境；佩斯想幫他申請健身房；天氣變暖後，黎根也想去看看附近的公園；他還很期待去各種餐廳吃飯，在那裡，他將可以「從菜單上挑選好吃食物」──他夢想著各式各樣的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