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冬季,我有幸獲邀前往日本參加「亞洲東南亞研究研討會」(Southeast Asian Studies in Asia,簡稱SEASIA)這個為期兩天的大型會議。這次會議的主題演講,由後來獲頒唐獎殊榮的東南亞史巨擘王賡武教授擔綱,王教授的演講內容深入淺出、發人深省,正好與本書內容相關。
他從自身的經驗說起,提到在他人生成長的時期,「東南亞」一詞如何在二戰期間為盟軍所創,而在戰後,在冷戰即將發生的前夕,為各國所採納。環顧此一區域內的各個國家,王教授提到,最早具備獨立建國意識的,乃是在社會文化生活上,被包納於拉丁美洲之菲律賓,其時間點大約在1880年代。相對於菲律賓,緬甸則是到1897年,才成為英屬印度的一部分。是以,當菲律賓人開始其獨立思想的啟蒙時,緬甸人尚未遭受帝國主義的併吞。與「東南亞」其他國家一樣,菲律賓與緬甸二者之所以具備共同的命運,大體上乃是二戰後歐洲強權逐步結束在此區域的殖民統治,從而使全區域走上殖民地獨立道路的結果。可以說,今日所稱「東南亞」各國的集體經驗,正是在二戰中與二戰後,從抵抗、排除歐洲殖民者的歷史經驗裡建立起來的(其中僅有少數的國家,例如泰國並未遭受殖民)。
然而,作為在場聆聽演講的台灣人,面對這樣的共同經驗,毋寧有些說不出口的違和感。這是因為正如同緬甸,台灣在1895年後被割讓與日本,亦成為殖民地。但在二戰當中,台灣人非但沒有如同東南亞各地持續進行反殖民活動,某種程度而言,還成為了大日本帝國的幫凶,順從地協助皇軍統治東南亞。即使辯稱當時日本人倡議的「大東亞共榮圈」理念,亦主張將歐洲殖民勢力逐出亞洲,也只是讓戰後反省過去錯誤的日本人更加尷尬而已。更有甚者,至二戰之後,台灣並未與東南亞國家一同走上反殖民的道路,而是突如其來地迎接了一個新政權。原先作為被殖民者的台灣人,到了戰後,其實也沒有當家做主。二戰之前,台灣的居民與東南亞歐洲殖民地的華人,在法律上的地位頗為接近,都是某個帝國下的臣民(大英帝國、荷蘭王國、日本帝國等)。二戰之後,東南亞華人歷經了痛苦周折,最後認清現實,各自擇定了認同的歸屬。台灣人則在冷戰當中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繫,延後處理族群認同、殖民遺緒等等問題,而這些歷史累積下來的陣痛,至今難解。
王賡武教授的演講還接續討論了「東南亞國家協會」(ASEAN)成立後的發展,並認為此一發展大致標示了今日的「東南亞」,不再是個空泛的分類概念,而是具備實際利益結合的區域力量。這樣的巨變,僅在短短半個多世紀內發生,是否表示東南亞的人民已成功地達成獨立自主的目標,是個仍待討論的問題。從王教授的演講內容來看,在應付後殖民的震盪這點上面,落後的台灣人反而應該借鏡東南亞各國的經驗,無論台灣人最終是否意圖達成獨立自主。倘若台灣人既無法否定過去曾遭帝國主義殖民的歷史,也無法否定未來必須對追求自由的東南亞同伴們做出貢獻的話,與東南亞人民站在一起,亦是恰如其分的作法。對此,台灣人應對東南亞之歷史文化有最基礎的認識,本書即相當符合這樣的認知與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