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川西岷江上游羌族村寨從事田野考察的那些年,1994至2003之間,常聽得老年人說「毒藥貓」的故事。本地人以漢話(川西方言)所說的「毒藥貓」,指的是村中能變成動物害人或施毒的妖人,絕大多數都是女人。那些故事,有些聽來像神話、傳說,有些像是陳述本地過去曾發生的往事,有些是述說者自身的經驗記憶。虛構、真實與想像夾雜。對它們,我的研究興趣不在於其中的歷史事實,不在於神話結構及其對應的社會結構與功能,而在於產生神話傳說、人們的經驗記憶與社會行動(閒言閒語某人為毒藥貓)的社會現實。這個社會現實,包括一社會中女性的邊緣地位,人們的群體認同及內部區分、衝突,對外界人群事物的恐懼,等等。有關「毒藥貓」的神話傳說與日常閒言閒語,只是這社會現實的表徵、表相,我藉此探索一種社會本相。
事實上,我在岷江上游從事的是一種結合歷史學與人類學的研究;由「毒藥貓」故事及其它社會表徵,我探索20世紀上半葉的本地社會情境及其變遷。因此,當聽得老年人說「過去毒藥貓多,現在少多了」,或說「過去毒藥貓鬧得兇,而現在不那麼兇」,我知道此顯示1950年代以來本地相關社會情境已有很大的改變。婦女地位提高;在共同的羌族認同下,各鄰近村寨人群間的敵對與暴力基本消失;向外獲得各種生活資源的機會多了,因而各村寨及各溝人群間,因劇烈資源競爭而產生的孤立人群認同已不復存在。
雖然如此,在拙著《羌在漢藏之間》中,我對一則關於「毒藥貓王子洗去身上的毒但沒有洗淨,所以至今毒藥貓沒有斷根」的傳說作出一近乎感嘆的論述:
毒藥貓不僅在羌族中不容易斷根,在所謂的「文明世界」中也從來沒有斷根過。從更一般性的意義來說,毒藥貓故事不止廣佈於岷江上游的村寨人群間,它也廣泛存在於世界各人群間,無論是在初民,或是現代都市人之間。這便是為何在許多社會中,女人、弱勢群體與社會邊緣人常被視為有毒的、污染的、潛在的叛徒或破壞者。在社會動盪騷亂之時,他們常成為代罪羔羊。這也說明了,人類似乎一直生活在群體各自建構的「村寨」之中。孤立(區分與邊界)讓我們畏懼外在世界,我們也共同建構或想像內部邊緣的毒藥貓(內憂)或外在的毒藥貓(外患)來孤立自己。
說這是一種感歎而非嚴謹論述,乃因我感覺類似的「替罪羊」現象在人類社會中普遍存在,但我又未曾對此重要人文現象作較深入的跨文化研究。因此長期以來「毒藥貓現象」一直在我的學術與現實思慮中。我曾在許多場合提及此方面研究的重要性,並提及我期望能為此完成一本書。目前這本書,也就是這拖延已久的期望之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