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例子是《風耳樓逸稿》〈十三月〉中的詩句:
一緺風,一撮土,火與水相黏合
鑄成你……
同樣的,上述4大元素「風、土、火和水」和佛教的4大恰好吻合,可能引起專家的興趣,然而這個認知對欣賞周老詩而言並非必要。4大元素本質及其做爲構成人類的基本要件,聲勢就足以閃爍無比,甚至在譯文裏也是。
我讀周夢蝶的詩,始於1970年代葉維廉、榮之穎及齊邦媛等學者翻譯或編輯的英文版本。1980年我翻譯出版少部分爲荷語。1983年我終於有機會遇見周老本人,其後更榮幸的,每逢問題,即可透過郵件諮詢或親自造訪(他河南鄉音非常重,對我而言撰寫信件較容易溝通)。這些個別對話,多半提供我洞察多數東西方學者未察覺到的詩的細微之處。
舉例而言,任何漢學家可能辨明周老詩篇〈駢指〉涉及《莊子》第8章討論一出生即多一指之人的典故,但在周老〈細雪〉詩中意有所指:
……
所有的詩皆迴文
且皆無題。而所有的樹皆手
手皆六指,向六方
一伸出去,就再也縮不回來
沒有周老親自解釋,我不太可能知道第六指表示人類普遍特性之「過甚慾望」,非莊子所指異常的個人。而難道擁有這「內部資訊」就意味著這詩與莊子無所關聯或不需引用闡述?當然不是!詩中字眼仍舊表達字眼在詩中的意思,不用在意詩人寫詩當下的想法。來自作者個人「暗示」不會混淆讀者原本對詩的體會,反而增多趣味性。我個人不會猶豫去思考另一個可能性:這首詩的「多餘」指頭,意味著「虛擬現實」,或者是一些思想家相信人類所參與的「平行宇宙」。
無論平行或不同意義激發出來的閱讀均有其意義,也是周夢蝶詩凸顯的特徵。例如「此岸」及「彼岸」固然可以解讀爲傳統佛教現世經驗的「此岸」,和覺性的「彼岸」,但對出生在中國大陸而受客觀環境影響必需落腳台灣的詩人周夢蝶來說,在那年代離開妻子和三個小孩,「此岸」即是現實居住的台灣,而「彼岸」則是中國大陸,也是他幼年、少年及記憶的代稱。
周老另一首詩〈囚〉也是一個例證:
那時將有一片杜鵑燃起自你眸中
那時宿草已五十度無聊地青而復枯
枯而復青。那時我將尋訪你
斷翅而怯生的一羽蝴蝶
在紅白掩映的淚香裏
以熟悉的觸撫將隔世訴說……
以「紅」和「白」顏色而言,可以有許多聯想。在中國傳統中很明顯的,白色通常與死關聯,而紅色代表著生命、活力和愉快,一如結婚等喜事。在這個層次上,想法是「生」和「死」的觀點可能在不是絕對的大架構中調和。依據周老詩的諸多例證,另一種詮釋可以是紅色解爲熱情,白色則是智慧的「雪冷」色調。至此,上述的可能性讓我們對紅/白的解讀可以是生/死或有/無或情/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