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
手機螢幕跳出來一則訊息:「施小姐,你門口坐著一名黑衣人。」我從門縫看出去,確實一個黑衣人搬一張板凳就坐在我飯店的房門口。
李明哲先生長期關懷中國政治犯及其家屬艱困的處境 ,並將其理念付諸行動。如今他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我陪凈瑜姊姊來面對。這樣的待遇,其實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小時候,我的父親站出來反對陳水扁總統的貪腐,家裏郵筒常常有人投恐嚇信。聽說有人開槍射擊爸爸戶籍地址的落地窗,我便開始了天天有便衣警察先生陪著一起上下學的日子很長一段時間。這種滋味,我不陌生。我從小就理解一個道理,人必須為他的理念與主張,付出代價。想透徹了,就會發現,真正的理念與主張沒有不帶點危險性的。若因自覺危險便拋棄理念,嚴格來說,那人事實上就不配做人。人與禽獸之別在於人類有理念。我透過人類歷史更認知到,任何極權的時刻,如白色恐怖,小到堅守人情義理這樣簡單的理念都是危險的。
我坐在這間臨時的牢房裡,心裏其實很為這位有緣的黑衣人不捨。我並不好奇他的身份,畢竟這無庸置疑。我好奇的是他此刻心裡都在想些什麼?
「暴君除了民眾給予他的權力,並無其他權力」
可惜我剛剛讀完的一本好書《論自願為奴》沒帶在身上。一股濃烈的衝動襲來—我好想送他一本。這是一本十六世紀中葉法國一個17歲貴族青年艾蒂安德拉波艾希(Étienne De La Boétie)的論文《Discours de la servitude volontaire》。蒙田讀了他的論文,與他成為終身摯友。在這篇論文裡,他想弄明白一些問題:「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那麼多城鎮,那麼多民族,有時候竟然能夠忍受一個獨夫暴君的為所欲為?這個暴君除了民眾給予他的權力,並無其他權力; 這個暴君並無能力危害眾人,除非民眾自願忍受; 這個暴君並不能對眾人作惡,除非民眾更願意忍受一切苦難,而不是選擇反抗。」然後他說:「然而他們本不應該恐懼此人因為他不過是一個人而已;當然他們也不必熱愛此人,因為他以非人和野蠻的方式對待眾人。然而這恰恰就是我們人類的弱點!我們不得不屈服,不得不等待時機,人們四分五裂,不可能總是強者。…當然不應該為失敗民族的屈服而驚訝,而應該為其屈服而嘆息,或者既不為此感到驚訝,也不抱怨。屈從的忍受不幸,以便在未來尋找更好的機會,我們人類的天性就是這樣。友善的共同義務佔據了我們生活中的大部分。」
斯巴達的啟示 捍衛自由不遺餘力
而這本書裡,我喜歡的段落是一段關於斯巴達人的故事。在波斯帝國崛起並準備向外擴張之時,偉大的薛西斯國王為征服希臘各個城邦派人去取水與土(象徵性要求投降的語言)。希臘人非常高傲,曾經把薛西斯國王的爸爸大流士,所派來的使者殺掉。這時的斯巴達人深覺不妥,便派出兩名使者任其處置。此時有兩個公民Sperthies和Bulis自告奮勇,為國捐軀。他們展開旅程,抵達波斯大官敘達涅斯的官邸。他問這兩位使者:「你們為什麼如此驕傲地拒絕了一位偉大國王的友誼?看看我的例子吧!國王知道如何獎勵那些值得獎勵的人.....」而他們這樣回覆他:「你感受一個國王的寵愛,但不知道自由多麼美妙,你完全不知道自由帶來無上的快樂。」他們嘆一口氣又說:「如果你哪怕對自由只有一點概念,那麼你就會建議我們去捍衛它,不僅僅是用矛和盾,而且還要用手和牙齒。」
這本書唯一的中文版是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簡體字版,媽媽買給我,但我沒看。我看了英文版。中文版還是全新的。若我剛好帶在身上,真想拿去送給他,在黑暗的走廊為他點一盞燈。
遺憾不已。
我與我窗外的霧霾隔窗對看。網路新聞說中國人打算動用千萬人同時搧風來對抗霧霾。也許有用也說不定,一笑置之。但令人憂心的是,面對人類根深蒂固為奴的意志,該如何呢?
出門前,我跟父母親說,去岳陽,我並不想去岳陽樓。但如果有時間,我想去汨羅江畔投下一顆粽子遙送給愛國詩人屈原。他愛的是楚國。當年呂榮華老師給我們上離騷時,我心就這麼期盼著,看來也要徒留遺憾了。
2017/11/28 岳陽,寫於李明哲宣判日
*作者為施明德女兒,陪同李凈瑜前往岳陽法院李明哲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