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華作詞、林生祥作曲演唱的〈有無〉是一首很特別的歌。如果獨立來聽,不考慮作者有沒有名,感覺到的也就是邊緣和游離;而和電影一合起來,就對路了,和現實接上了,有震撼力了。
我是在《大佛普拉斯》電影上映前就買了原聲CD(在菊花夜行軍15年的演唱會上),也在更早之前就關注了王昭華女士的臉書和作品。她使用台語文寫作,長年自作台語歌謠,然而看不出也聽不出她和哪一掛人比較親近,其歌詞的底層、庶民氣息,和流行時尚、獨立風尚都不搭軋,但又不是真正老土的傳統民謠,她就是按自己的思路和手路來寫。
王昭華的文辭經常是跳躍的、片斷的、欲言又止的,就像是很多普通人,不能出口成章,又或是想不到自己用台語能怎樣像主流的國語、書面語那樣自圓其說地表達,於是辭不達意,但整段聽完你也就能懂得他的意思,那是一種在善良、樸拙、委屈中又不放棄那些莫名的樂天,並且不願意輕信甚麼打倒了誰誰誰就能好的,老百姓式的無奈和保守的智慧。
這一點也不現代,更一點都不進步,即便是傳統派的文人,也不會想要繼續發揚這種性格;頭腦激進一些的,更要直斥為妨礙社會變革的「鄉愿」了。然而這確確實實是仍然存在我們身邊無數人的性格與氣質,可愛又可悲,但我們大概更多是認為可悲而欲揚棄之,所以我們這一輩寫歌的詞人、創作歌手、樂團,幾乎完全看不到這種性格的表現,即便有大概也會被無視吧。老實說,我以前聽王昭華的歌,看她的歌詞,也是這個感想,而儘管在理性上能知此當有可觀之處,感性上還是興趣缺缺。
我先前提出流行歌曲中「保守派、自由派、進步派、逍遙派」的分野,王昭華卻很難歸入這之中任何一派,她和每一派的興趣範圍都只能搭邊、難以深交,就如〈有無〉中描寫的混沌而渾噩的底層百姓。稍微有點仁心或頭腦的人都不會敢於鄙視底層,也會出於某種歉疚感或搪塞心理而施以憐憫或「尊重」,但一般也就到此為止,再多就是拿底層當藉口來在政治上黨同伐異,或者文青式地體驗一陣底層生活,沾些氣味來給自己加些神秘的魅力兼斥力,然後就要被吐槽了,然後底層仍然是底層,社會仍然是那樣,畢竟我們這些好命仔本來也就真的和底層不同命。
這也就是《大佛普拉斯》電影可貴之處:終於有了一部和底層不隔,而且不難看,亦不咄咄逼人(這非常重要)的作品。導演找到大名鼎鼎的林生祥做配樂,是想當然的選擇;林生祥又找到並不出名的王昭華來作詞,這就不是常人能想見的了。這實在是一個對路的選擇,默默沉浮了幾十年的王昭華,以及她那在這年頭依然混沌不改的詞風,終於碰到了適合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