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春行事有魏晉風度,恣意不羈,寫字卻算規矩,沒有刻意的張狂造作,也不會橫生枝節,從小臨顏、柳、褚、趙臨出來的底子。大春說北京的歐陽中石先生是他的姑丈,大書家,九十年代初大春剛回大陸探親的時候姑丈也教他寫字,法度守得很嚴,為的是下筆沒有習氣。歐陽先生的書法我不太熟,只記得家裡有一部線裝《史記》是他的題簽,平穩中正,我熟悉的那幾位文壇長輩平日寫字也是一樣,不求新面目是信仰,能不能得大規模要看八字。大春愛寫大字,四尺整張寫橫批,六尺對開寫對聯,他寫得舒心,旁人看著過癮。我卻偏愛他寫一點不大不小的行楷,喝了酒比不喝酒寫得好,寫《世說新語》裡的那些短章最好,「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之類的句子,「嵇、阮、山、劉」往矣,世間也早已沒有「飄如遊雲,矯若驚龍」的人物,若是連偶爾任誕的念頭都不敢有,豈不無聊到要命!大春用小行楷抄錄的那些李太白長短歌行也好,〈將進酒〉、〈行路難〉、〈俠客行〉,畢竟寫過厚厚三卷的《大唐李白》,筆墨飛揚處興許是青蓮居士上身!
三
今年九月臺灣的《典藏古美術》雜誌採訪我時問了我不少對文人書法前途的看法,那位年輕的記者問我能不能改變些什麼,我回答說什麼也改變不了;又問我能不能留住些什麼,我搖搖頭,「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我不想解釋理由,怕說穿了會讓年輕人傷心,文人寫字能寫出那一筆氣韻和格調靠的是稿紙,不是宣紙,敲鍵盤敲不出周作人沈從文,沒有原稿紙的時代,必定是文人書法式微的時代。
有一回大春來畫廊寫字,我們喝了幾杯威士忌也談到周作人,談到沈從文,那天臺北暴雨如注,六點鐘大春要離開卻叫不到計程車,看看窗外如墨的天色他也許想見了如墨的將來,拾起毛筆,大春在桌上鋪著的灑金蠟箋上添了一行大字,「玄古已知,後車不至」。我忽然想起小學一年級罰我重抄作業的史老師,她是對的,小孩子都該好好寫字。
張大春 亞洲首次書法個展《大春的新春》
展期│2017.12.24(SUN)─2018.1.14(SUN)
展址│松蔭藝術│臺北市安和路一段102巷15號
電話│+886 2 2704 8333
*作者為松蔭藝術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