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寫字這件事,對我來說從來就是難事。七歲那年我在上海入學,學校在合肥路近淡水路的路口,小小舊舊的兩層磚木洋樓,印象裡好像連操場也沒有。班主任姓史,兼教語文課,史老師對學生很和藹,看功課很嚴苛,小孩子的語文作業無非是抄寫生字生詞,要規矩,要工整,記得第一次發還作業我得的批語是「可」,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史老師說語文作業的評級是「優、良、中、可、差」,「可」,差不多就是「不可」了!學校規定作業評級在「中」以下的學生放學後都要留在教室重抄作業,整個一年級我是留堂的常客,別的同學三點鐘就能離校,我常常四點多才能回家。那時候我對寫字這件事情又怕又恨,心裡還不服氣,書寫不過是紀錄方式而已,貴在速度,別人看得懂就好,何必寫那麼漂亮?年少無知!三十多年前我怎麼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會迷上文人書法,更以替當世文人鬻字為業,老天有眼,一定很得意自己開的玩笑。
多虧現代教育制度寬容,像我這樣字如蟹行的學生才能繼續深造,讀書略成,若是在科舉時代的中國,我鐵定屢試不中,也許連去考試的機會都沒有。古時的讀書人十年寒窗,一半背書,一半練字,院試、鄉試、會試、殿試,楷書工整漂亮,考官和皇上才會對考卷青眼有加,科名上也才有前途,所以中書省內,翰林院裡,學問最好的那些臣子書法也一定可觀。現代人的運氣比古人好太多,讀書人不必寫字,書法家更不必讀書,不過讀書少了難免露些馬腳,當今有些所謂「書法家」落筆總是「寧靜致遠」、「天道酬勤」,其實真寧靜的從來不打算致遠,真勤勞的不會總惦念酬勞,況且千人一詞,一詞千遍,何以談「勤」?近代之前,文人和書家是兩個幾乎完全重疊的同心圓,書法的內容裡糅雜了文人的情趣,而如今這兩個圓圈漸行漸遠,勢成陌路,還好,最後那點交集,我們還有幸見到。
二
海上陸公子家門前長年貼著春聯,筆鋒清健,墨氣凝煉,聯紙上不落款,陸公子說那是臺灣作家張大春的揮春,每年年節前必從臺北寄來。我記得這個名字,董橋先生的文章裡見過,十多年前還買過他的書,《小說稗類》,廣西師大出版,文學批評,博雜的很。在臺北經營了四年畫廊我一直想找一位能代表臺灣的文人來松蔭寫字,兜兜轉轉,竟在上海發現,於是請陸公子引薦,遞帖投書的事情找對了人從來不難,大春回訊很快,等我去臺北詳談。約定的那天大春三點半準時到畫廊,落落大方,滿面春風,真像他的名字!那天我們聊得不久,相談甚歡,之後兩個月間我和大春在臺北、上海又見了幾次,聊天、喝酒、寫字,有時還作詩。記得是今年清明時節,我請大春在上海晚餐,那天他一邊趕來餐廳一邊和我簡訊往返討論合作方案,萬事妥帖,只有一處細節我請他斟酌改動,沒多久他傳了一首七絕過來揶揄我中途變卦:「東坡不飲黃州雨,寒食深驚故字灰。閒筆偶題窗外夜,癡心全付句中醅。」多麼古典的抱怨!